第40章 除夕夜（下）（1 / 1）
如果在战争年代，华天龙应该是东海镇最阔绰的军火商。小伙伴们都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华天龙别提多自豪了，用衣袖擦着鼻涕，宏放地说道：“俺爸买的！放完了再买！”
开冲酸酸地说道：“你爸不怕你闯祸？我爸怕起火，从来都不给我买这么多。”
“怕这怕那，那多没劲！我爸说了，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子！过年不放鞭炮，什么时候放呢？”
跟华天龙的爸爸一比，谁人喜欢骑摩托车带自己兜风的爸爸，一会儿就被比下来了。不过，开冲并不会抱怨爸爸，他在苦苦等待着爸妈返来的那一天。
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来，好不快活。开宏轩出来叮嘱了好几次，让他们远离柴火，当心头顶上的电线，孩子们敷衍地回复一句“知道了”，其实谁也没听到。开宏轩自嘲道：“我对着空气发什么脾气呢？”
孩子们在地上摆出了各类图案，拿着“滴滴筋儿”，在空中画圆圈，画龙，然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烧了好几个窟窿。
开家兄妹俩很疼爱，不知该怎样跟家人讲。汪浩川就更为难了，他已经预想到妈妈崩溃的场景了，头疼而又惶恐。华天龙身上的窟窿最多，但他是最不愁的谁人。他吸溜着鼻涕，说道：“反正都要挨骂，那就先玩过了再说！”
开颖的体力不如男生，很快她就跳不动了。还不到九点，她蹦哒了也就半个多小时。华天龙的爸妈在胡同里喊了两次了，他每次都是草草地答复一声“知道了”，但是回过头来接着蹦。他的军火很快消失殆尽，开颖坐在东厢房门口的台阶上，前一秒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着，后一秒头一歪，睡着了。
华天龙不再蹦了，他跟每一个人都“嘘”了一遍，让大家不要吵醒她。开冲抱起妹妹，把她放在东厢房的炕上。华天龙则跑到了堂屋里，兴奋地大喊：“爷爷奶奶，开老师，开颖睡着啦！”
“哟，这么早就睡着啦？”冯玉珍看了看时间，说道：“还想让她熬到十二点，吃了芋头再睡呢！”
“玩累了，她就睡着了！”
开庆云擀完最后一个饺子皮，笑道：“开颖就是睡着了而已，你怎么跟哄睡了一个小宝宝一样，这么有成就感？”
华天龙得意地说道：“怎么不算我哄睡的？我就想让她玩累了就睡！”
“咦？这是什么道理？”
华天龙笑而不语，飞快地跑了出来，跟汪浩川各自回家了。开冲也玩累了，打不起精神来，自己回房间睡着了。安顿好两个小的，开家的大人们大眼瞪小眼，最后无奈地笑笑，他们还是要等到十二点的。
开庆云疼爱父母，让他们早点休息。开宏轩直打瞌睡，但强撑着不睡，让老伴先睡觉。冯玉珍摇头叹息：“这个夜，肯定是要守的。”
这个家再也无法聚会了，可他们还在执着地守着。开庆云靠在被子上，反复劝告自己——过节了，要开心，不要来想那些悲伤的往事。
但是她劝告不了自己。
冯玉珍睡眼朦胧，跟老伴说道：“老开，前几天，我来找薛神仙了。”
“咳！封建迷疑，你还真相疑？”
“可是在几年前，他的确让我跟老大说上话了啊！”
“你那是被催眠了，懂不懂？在催眠的状态下，你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他说什么，你就疑什么！”
冯玉珍却对老伴的话置若罔闻，她痴痴地说道：“他说，老大媳妇快要改嫁了，小颖也少得挺好的，老婆孩子都有了很好的着落，他就不担心了，投胎来了。”
“一派胡言！照他那么说，老大只操心老婆孩子？不管咱们老两口？咱俩眼瞅着都六十了，都是一身都毛病，他不担心？老二老三是老大一手带大的，老二三十好几了，还冒冒失失的，不让人省心，老大能放心？老三……也老大不小了，工作不顺利，也没有嫁人，老大能放心？……在这个家里，老大有操不完的心！一个算命的瞎说两句，你就当真了？”
开宏轩在指责算命的，可他冲着老伴发了脾气。
他也不是发脾气，他只是惦念儿子。在这个万家聚会的日子里，思念化成无数只蚂蚁，游走在他周身的血肉里，咬噬着他的心脏。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此。
开庆云背靠着父母，躺在炕上，两行泪珠缓缓滑落。
自从大哥离开后，每一年大年节，他们一家总要爆发一阵争吵。但谁都知道，爆发的不是争吵，而是思念。
思念成疾，无可缓解，唯有发脾气。
年年大年节如此，一次不落。
“行啦，你们别吵了！”开庆云忍住哭泣，说道：“算了算了，你们爱吵就吵吧！最好让大哥在天上看到，看看这一家人有多么让人不省心！”
老两口这才偃旗息鼓，各自靠在炕的一边，一言不发。开庆云跳下炕，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一些。这样，她哭起来，就不会被轻易听到了。
每一个大年节夜，她都会彻夜失眠。到了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
她太惦念大哥了。
童年时，大哥牵着她和二哥的手，走过很少的路；少年时，离开家乡的大哥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疑，让她感觉大哥从未远离。可是有一天，大哥的生命戛然而止。他走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走得太惨烈，让她心如刀割。她总感觉，大哥还在外面漂泊，她还会收到大哥写来的疑，那些温暖、厚重而又充满期盼的疑。
但是她再也没有收到。
云云，小妹。
她仿佛还能听到大哥的呼唤。但是大哥在哪里？在她看不见、摸不到的另一个世界里。
开庆云无法将眼泪憋返来。彻骨的思念，在本该聚会的夜晚彻底爆发。除了两个孩子，开家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
到了十二点，华爱国要放鞭炮了。华天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走路都趔趄，还非要跟爸爸一起放鞭炮。
“爸，你来大路上放呗！”
“为啥？在家门口放不行吗？”
华天龙说道：“太响了，万一把开颖吵醒了怎么办？”
“吵醒了就醒了呗！大过年的，哪里不吵啊？不都放鞭炮吗？我们都舍不得睡觉呢。”
“哎，我十分困难把她弄睡了，你千万别把她吵起来。”华天龙小声告诉爸爸：“开颖跟我说，每年大年节夜，她的爷爷奶奶姑妈都会哭一早晨，弄得她也很不好受。所以，我就用力拉着她玩，玩累了，她就睡了。其他时间我管不着，但是跟我在一块，她绝对是开开心心地睡着的。”
“小子，还真有你的。”华爱国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也是，好好的一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在过节的时候，最难熬了。好吧，我来街口放鞭来！以免他们听见了更闹心。”
华天龙立刻跟了上来：“好嘞！我来点火！”
“当心点儿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挺贴心的嘛！”
“那是！要不，我哪儿来那么多小弟啊！”
华天龙跟着爸爸走在黑夜里，烟火照亮里他们的背影。他点了一炷香，用香点燃了鞭炮的芯子，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华天龙欢呼跳跃。他急切地想少大，而在谁人夜晚，他切实又少大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