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劝告(1 / 1)
柳氏再来这宁安伯家的庄子上时,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呼啸热闹声,她掀开车帘子来看,就瞥见了打谷场上一群穿着粗布衣的泥脚汉子汉子正围着摔跤。
天高地阔,蓬草渐枯,汉子们摔得尘土飞扬汗水横飞,打谷场边上几棵板栗树叶子耐不住这热闹,挣扎了几下就落了地,仿佛也要施展拳脚。
皱了皱眉头,柳氏正觉得这些粗野汉子失礼,却瞥见打谷场的边上摆着一把交椅,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身后还有三四个婢女当心伺候着。
那人正是她的小阿晴。
沈时晴一如既往的面色素白,衣衫也简单,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汉子们摔来打来,还时不时鼓掌叫好,柳氏瞪眼看过来,只觉得她像是俏生生的一枝雪素兰花开在了猪圈旁边。
这种场合,柳氏是绝不肯抛头露面的,她一面指使车夫往庄子后门来,一面又差遣小丫鬟速速把沈时晴给唤返来。
好歹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小姐,看着几个泥腿子在土里翻腾又像什么样子。
打谷场边上,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用手拢在嘴边,大声道:“好,打得再精彩点儿!我给你们再加二百……二两银子的彩头!”
说完,他自己先厌弃地撇了撇嘴,二两银子,扔地上他的鸡狗猫鼠都不来捡,要不是现在一共没多少银钱,又怎么配被他用来当彩头?
转念一想,幸好他是用了沈时晴的身子,穷酸也是她沈三废穷酸,为了二两银子彩头委屈的昭德帝心里好受了些,抓了两颗阿池来了皮的栗子放进了嘴里。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家丁和庄户,要说武艺精湛那是不可能的,四五个人加起来围攻培风和图南都未必能占了便宜,可是在那屋里放个屁就顶了院墙的小院子里憋了好几天,就算是树下的蚂蚁打架赵肃睿都有闲情逸致抚玩一会儿。
当然,赏乐之余,他也有此外意思,只要用彩头吊着这些汉子,让他们士气不堕,一旦宁安伯府的人从燕京来了,只要他趁机振臂一呼,这些热血上了头的汉子就能为他所用。
到时,就算在单打独斗上稍有欠缺,依仗这些人的争斗之心,对付一些从燕京远道而来的家丁还是够的。
当年他第一次到晋阳御驾亲征,当地数万守军却已经被都沁部给打得一盘散沙,从守将往下全成了废物。
那时,他手里能用的兵不多,晋阳守军熟知都沁部的打法,又曾多次深入草原,是他最依仗的兵力。
于是,那年十八岁、刚刚登基,除了贪玩之外一点好名声都没有的他设下黄金百两做彩头,引得全军上下争相比武,几天下来,朝中上下都觉得他不过是到晋阳看看热闹。
他有一天假装心血来潮,甩开了一众将帅,要五千已经被百两黄金挑得心绪躁动的精锐穿甲骑马出城,那些兵士还觉得自己这个脸嫩的皇帝要跟他们再玩什么把戏,他把他们带到晋阳城外三十里,隔着河岸遥遥指着十里之外,之前已经暗中探明的都沁部铁铎营右翼所在之地,告诉他们“先夺旗者,赏黄金千两”。
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上战场,两千敌军被他的五千人杀的溃不成军,他自己差点逝世在铁铎的弓箭之下,可他毫不在乎,不仅冲垮了铁铎营右翼,甚至追出来数十里直捣对方主帐,吓得晋阳城里的十万大军为了护驾倾巢而出。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征讨都沁部的决心。
现在他玩的,也不过是畴前的那点小把戏罢了。
听说柳氏又来了,赵肃睿拍了拍站起身:“你们接着玩儿,那边锅里炖着的猪肉,昔日上场的一日可得一碗。”
“开开沈娘子!”
听见汉子们穿着粗气开自己,赵肃睿摆了摆手,留了培风在这,带着图南和阿池往庄子里走了。
闺阁里常穿的绣鞋是走不了土路的,他现在穿的是一双羊皮底子的半截小靴,还是阿池连夜带着小丫鬟赶出来的,身上穿的也是素色少袄,斜襟样式,仿佛须眉穿的道袍,头上偏着一个堕马髻,依旧只有一个玉珠银簪子,他自觉这一身穿着还算方便,也不女气,在别人眼中却为本就如白玉似的沈时晴多了些出尘之气。
柳氏原本是带着几分怒气的,气“沈时晴”不庄重,见“她”迈着大步出去,气又消了一半,连忙把宁安伯开文源已经下牢的事情说了。
“哈……”赵肃睿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还觉得沈三废是个泥塑的菩萨呢,没想到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给他定了个什么罪?是砍头还是夷三族?”
“没有定罪,只是在议,陛下没有立刻将开伯爷推出来杀了,想来还是能转圜的。”
柳氏前面说得匆忙,顿了顿,又说道:“小阿晴,你……作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
“小阿晴,姨母我来的路上为你认真盘算过了,你要是这时候候回了开家,想来……”
“回开家?干嘛?伴葬?”赵肃睿冷笑,在他眼里,开家已经是满家的人头了,区别不过是他来砍还是谁人沈三废来砍。
柳氏的神色却有些游移不定,她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她夫君申饬她不要再与开家女眷来往,还让她把借给沈时晴的十个家丁要返来,她听她家老爷的意思,倒不是说宁安伯必逝世,只是不齿宁安伯竟然上书陛下请斩陈守章。
“小阿晴,你听姨娘一句劝,如果开家真的出事,你到底还是开家妇,就算……就算你想办法离了开家,以后又如何立足?倒不如搏上一把,反正冯氏与那开凤安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只要开家能过此劫,他们也不至于再逼你下堂,说不定感念你的大义,反倒对你多了些敬重,靠着这份敬重,你也能在开家活下来。”
柳氏言辞恳切,她想来拉沈时晴的手,却被避了过来。
“沈时晴”看向她,面上似笑非笑:
“柳姨母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我要一群逝世人的敬重做什么?等他们来了地下给我供奉香火?”
此时的赵肃睿心中多了几分愤怒,沈三废是活生生扎了自己一簪子才好歹争了一把,她虽然是个废物,也废不到该逝世的地步,开家磋磨她逼着她下堂是真真切切要她逝世的,就这,还要她返来?
“开家上下,活着是畜生,逝世了是恶鬼,一把黑心肠扔黄河里能臭逝世八百里的鱼,这种货品还指望沈时晴来和他们同甘共苦?”
“小阿晴……”看着“沈时晴”越发愤恨的样子,柳氏一声少叹,“我何尝不知道开家人该逝世,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恨的?可是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开家真的没了下场,你纵然脱身了又该如何自处,回了沈家被你的叔伯逼着楚家么?我也是为你认真想了想,开家之前是被冯家的富贵前程迷了眼受了心。经此一遭大概也能得了几分警醒,俗话说患难与共真夫妻,谁人开凤安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跟他过一辈子的。你饱读诗书,何尝不知道周处斩蛟射虎除“三害”的典故?那周处一朝惊醒,洗心革面……”
赵肃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柳氏。
神色冷淡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上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屁话还是他来年亲征即将大胜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跟他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什么上国之德当恩加四海。
所谓的“上国之德”就是让一个皇帝一次次地看着自己的臣民被外族劫掠?!
所谓的“恩加四海”就是让满朝文武吃着朝廷俸禄说应该放屠戮他们治下庶民的刽子手们一条狗命?!
何等荒唐的屁话!
赵肃睿当即展示了一把自己的“恩德”将谁人满嘴屁话的屁人以“妖言惑众”“延误军机”的罪名拖了下来。
他倒没当即杀了他,只将他捆了在阵前,给漠西蛮族的箭当靶子。
那屁人倒是命大,没逝世,只是胆子太小,等他被放下来,人已经半疯了。
冠冕堂皇之言从来在那些酸儒的嘴里,有谁真瞥见了流了血赔了命的人呢?
此时怒气攻心,赵肃睿竟然还有些佩服那沈三废,身边有柳氏这样的人她还没被活活气逝世,光是这个心胸倒是比他“强”了不少。
“凶恶如周处,也不曾想要杀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吧?如果那开凤安真是周处,只怕他巴不得把沈时晴这个给不了他权势富贵的废物喂了老虎,你竟然还要人再回那虎狼之地来?怎么?你是想沈时晴被狼吞虎嚼之后只等着给她收尸吗?”
赵肃睿垂下眼眸:
“这世上替人收尸的总是名声最好的……人逝世之前会攀着路过人的腿脚,哀嚎挣扎,血流满身,因为形容可怕还会被人厌弃。可等着这人逝世了,替这人收了尸,刚刚还见逝世不救之人立刻能得了最大益处。毕竟人一逝世,嘴一闭,变成了个功德摆件,替人收尸便是得了功德,自有众人夸奖。”
此话不可谓不诛心,柳氏后退一步,看向此时的沈时晴,满脸的不可置疑。
“阿晴……我们多年情分,你竟然如此想我?”
赵肃睿抬起头,深泉一样幽然的眼眸里满是刺骨热凉:“你想多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座山,压着柳氏说不出话来。
“沈时晴”缓缓坐在文椅上,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面,她容颜素淡,穿着清雅,声音也比寻常女子少了些甜脆,此时,“她”笑容满面,却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那干等着收尸的路过之人是坏,你这连收尸都不懂只劝人来逝世的就是蠢,蠢比坏更可恨百倍。”
柳氏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你说这等话,可曾想过我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和爱惜?我是造了什么孽,一片真心竟然被你这个小辈如此羞辱?!”
骂人骂得通体舒坦,赵肃睿已经不耐烦与柳氏再说什么,柳氏对沈时晴或许有些真心,可她脑子不清楚,那份真心就可能成了沈时晴行事的掣肘。
正如朝堂上那些昏庸之徒,他们对大雍也有忠诚。
可要是听他们的,大雍早亡国八百回了。
若不是念在这柳姨母的几分真心,他早把人一刀砍了。
“图南,你把柳姨母送出来。”
“是!”
“罢了,我也不用你送我!我之前借你的奴仆你都还了我罢,我只当我这些年是被迷了眼,只当你是叶姐姐的女儿,竟没想到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柳氏也不许图南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来。
阿池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连忙说:“等下!姑娘!你可不能让柳夫人这般走了!”
坐在椅子上回味着自己几日来难得骂痛快了的舒坦,赵肃睿冷眼看向阿池,刚想说一句“你要是不忍心你也一并走”,就听文文弱弱的小丫鬟大声说:
“姑娘您把《诸子注经》三册和《水经会考》都借给了柳夫人!”
几本书而已,赵肃睿还觉得这小丫鬟想说什么呢,摆摆手,他正痛快着,也懒得替沈三废计较这等琐事:
“罢了,小事而已。”
“姑娘!那可是老爷留给您的书!”
赵肃睿优哉游哉地站起身,他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几本书而已,大不了他让鸡狗猫鼠来重新寻来给沈三废罢了,刚逞了威风,他可不想为了几本书就失了气魄。。
见自家姑娘不为所动,阿池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把压在自己心底最俗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姑娘!那几本书可是孤本,千金都买不来,是您压箱底的嫁妆!”
赵肃睿抬起头,想起自己给人当彩头的钱才只有二两,立刻回转过身冲向门外:
“图南!让她先把书还来!”
那么贵!他用来养兵杀回宁安伯府也好过便宜了这等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