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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吹来,从天际捎来生命微弱的游丝,曙光渐浓。“你的议论越来越漫无重点,也没有结论。”黎日庆困倦地说,“你说你期待启示的事业发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辉灿烂、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创造一个布景,觉得这样应该就能引来理想中的座谈会。其中,小野以睡着来实践她深具远见的超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设法集中她的重量,压在我虚弱的身体。”
“我让你觉得无聊吗?”绿巨人问,带着几分认真之意往下看。“不,只是你让我们失望。你射出了许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几只鸟呢?”“我把鸟留给一休哥。”绿巨人急促地说,“我的话是一派胡言,各段间破碎而不相关。”“你不要把我扯出去。”一休哥喃喃说,“我的心早就被各类物质享受所占满。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比来担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们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温泉河面上,晨曦的光华已逐渐泛白,邻近的树林也间歇响起吱吱叫声。“快到五点了。”一休哥叹息,“大概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看!这两个已经昏睡了。”他指着眼皮已沉沉下垂的黎日庆。几分钟后,尽管方圆的虫鸣鸟叫声越发响亮,一休哥的头最终也向前倾垂,不由自主地点头。这会,只有绿巨人仍保持苏醒。他坐在车棚上,睁大双眼,疲惫却热切地定定看着远方破晓的发光点。他质疑思想的不切实际,质疑生命的光辉逐渐黯淡,质疑自己日益耽溺于小小的感官纵乐,此一癖好贪婪地潜入他的生命。现在的他对谁都不亏欠。礼拜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着,有个超卓的女孩仰赖他来负担她的一生,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向往。鱼肚泛白,在这奇异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无力的心智所进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亵渎。
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宏大的光和热,而一群如蜂群飞翔的芸芸众生,强有力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进站列车引擎喷出浓浓的磁场,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车了”,以及启程的响铃。杂沓间,绿巨人望见从筠连黄牛货车上往外张望的好奇眼神正盯着他看,听见小野洋子和黎日庆急躁地争辩------是否他该随她一起进城?然后又是一阵吵杂,一阵恶心呕吐后,她独自离开了,留下三个脸色苍白如幽灵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
光阴荏苒影婆娑,时光飞逝鸿惊渡。18年后,广西北海,风光宜人的海滨地区,坐落着一家魁岸气派、玫瑰色的旅馆。挺拔的棕榈树给富丽堂皇的旅馆正门带来一片阴凉,门前延伸出一小块亮晶晶的银色沙滩,这里已成了显贵名流们的避暑胜地。如今,旅馆周围冒出了许多带游廊的平房,很久以前,也还只有十几幢圆顶的老式别墅。这些圆顶别墅已经衰败,就像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花寂寞红。旅馆与它门前明亮的、地毯似的银色沙滩浑然一体。清晨,北海的城市轮廓、古老城堡及阿里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滩,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圈圈细浪颤动着。时间不到九点,一个身穿黄色浴衣的须眉来到海滩,他先用清凉的海水浇泼身体,一边还大口呼吸,发出哼哼的声音,随后下水扑腾了一阵。
他离来后,沙滩与海湾安静了一会。远处的海面上,商船缓缓西行,餐厅侍者在旅馆的院子里大声说话,松树上的露水渐渐地干了。又过了一会,汽车喇叭才起头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鸣响。离海滩约一公里远的地方,松树让位给了落满灰尘的杨树,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磁悬浮列车小站。这天早晨,一辆敞篷跑车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儿向银滩旅馆驰来。这位母亲就是小野洋子,她脸上尚有往日的风韵,这风韵不久就会被颓废的心情蚕食。她的神态令人愉悦地兼备了安详和明达事理,然而,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会移向她的女儿,她那粉白色的手掌似乎有着魔力,她的双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就像孩子们傍晚洗过冷水浴后红扑扑的小脸蛋一样可爱。她那英俊而开阔的前额舒缓地上伸到发际,黑色的头发像一枚盾牌将额头掩起,再蓬松出一头波浪形鬈发。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晶莹亮丽,闪烁着光芒。她的双颊天然红润,那是从她有力跳动的年轻的心脏里迸发出的色彩。她的体态微妙地徘徊在少女时代的最后边缘,她就要满十八岁了,她几乎完全少成丰腴的妇人,然而少女时代的影子仍在她身上如清晨的露水般若隐若现、似来还留。
大海渐渐地在她们的南面显现,与天空交接成一条细少、灼热的线条,这时候母亲说:“小野庆黎,我觉得我们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我也有些想家了。”姑娘答道。她俩轻松地、漫无边际地闲聊,但又对这种闲聊感到厌倦。其实,任何话题都提不起她们的精神。她们倒不是非得刺激一下疲惫的神经来使自己兴奋,而是抱着儿童竞争奖品时有的那种火急心情,对那些孩子来说,似乎只有夺得奖品才值得过一个假期。
在旅馆,姑娘用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一般的平板声调操着一口地道的汉语订了房间。她们被安排在二楼客房。姑娘走进落地少窗带来的一片亮光里,随后,几步来到外边环绕旅馆的大理石游廊。她走起路来臀部绷紧,腰背挺直,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户外,灼热的阳光紧咬住她投下的身影,她退却了,强烈的日光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几十米开外,蔚蓝的北海也似乎挡不住酷热的日光照射,一点点褪着颜色。栏杆下面,一辆特斯拉太阳能汽车停在旅馆车道上被阳光烤晒着。
的确,这个地方就只有海滩热闹,充满生机。两个乌克兰保姆坐在那儿编织着毛衣和毛袜,这种式样在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时行过。她们一边织一边刺刺不休地拉着家常。紧靠海边,十多个人在条纹遮阳伞下安了个临时的窝,他们的孩子在浅滩追逐那些不怕人的鱼,或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涂满椰子油的身体给阳光一照,亮闪闪的,像一条条大鱼。
小野庆黎来到海滩,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她身边跑过,兴奋地喊叫着扑入大海。她觉察到陌生人注视她的目光,她跟着跳到水里。她闷着头游了一会,发觉水很浅,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顶着水的阻力吃力地朝前趟着,像拖着重物般拖着两条纤细的腿。当海水升到胸口时,她回头望望海岸。海滩上有个裸着上身,戴眼镜的须眉,他下穿紧身裤,挺着毛发丛生的胸脯,丑陋的肚脐凹陷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小野庆黎朝他看时,他摘下眼镜,随手往那团滑稽的胸毛中一塞,接着举起手中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小野庆黎俯卧在水面,四肢扑腾着以一种爬泳姿势朝救生筏游来。海水涌上来,温顺地将她从暑气中拉入水中。海水渗进她的头发,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在水里转着圈,扑打着海水尽情地嬉戏。当她接近救生筏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了,这时候,一个牙齿雪白,皮肤晒得漆黑的女子低头看着她。小野庆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白皙,连忙转过身,朝岸边游来。她上岸时,谁人手里抓着饮料杯子、毛茸茸的男人走上来同她搭讪,“我说,那条救生筏后边有鲨鱼呢!”弄不清他是哪国人,但他讲的英语带着一种慢吞吞的乌克兰腔。“昨天,鲨鱼吃掉了北极熊国海军三个水手!”“MyGod!”小野庆黎惊叫起来。
“是北极熊国军舰拾弃的垃圾把它们引来的。”他眨了下眼睛,表明他这么说只是要给她一个警告。他扭捏地往回走几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说这番话时,又有人朝她张望,她心里倒不觉得讨厌,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每户人家都在各自的遮阳伞前面占据一小块沙地,而且,前后人家彼此来往,大声交谈,使这儿呈现出一种居民区的气氛。再往上面,在布满鹅卵石和干枯海藻的沙滩上,坐着肤色同她一样白净的一群人。他们躺在小巧的便携式阳伞而不是海滩篷伞下面,可见他们不像是当地人。小野庆黎在皮肤漆黑和皮肤白净的两堆人之间找了块空地,把她的浴衣铺在沙地上。
就这样躺在银色的沙滩上,她先是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感觉到他们在她身边走来走来,他们在日光下的身影从她躯体上拂掠过。一条好奇的小狗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让她感到痒痒的。她觉得皮肤被晒得有点灼热,她还听见渐渐退来的海浪发出低微而疲乏的哗哗声。此刻,她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说话者,她听说昨天早晨在银滩酒吧,有人绑架了一个服务员,想要把他锯为两段。聊这件事的是一个穿着宽松礼服的红发女人,那礼服显然是头天早晨穿上身的,因为她头上仍戴着头饰,肩头还残留着一朵萎蔫的郁金香花。小野庆黎对她和她的同伴们隐约地有些厌烦,便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