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余有路，志于万里（1 / 1）

何能如此静谧！ 旷古绝今的衍道之路，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举世都无敌，却断绝于天外。 年仅三十，正要创造真君成就的历史——这历史却被无情地抹来。 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 不崩溃，不沮丧，不放弃。 甚至于…… 不怀恨？ 旁观此局者，都要替他崩溃了！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巫道佑，一时也眼神复杂。 他也出手，他也迟了。古往今来能在天道深海潜游，且留下纪录者，几乎没有几个，那是天人的游戏。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所同化。非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排斥。 当年世尊传道妖界，许多人都在后来分析，祂是怎么过来的。万妖之门没有祂穿行的纪录，两界之间也不存在任何未被发现的两界通道。最后只能归结于世尊神通广大，超脱一切想象。 他其实一直有个设想——世尊有可能是通过天道深海潜游而往！现世为诸天万界之中心，诸界天道彷如现世天道之支流。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在的。只是他非天人，无法验证。 与之相较，猕知本并没有真正进入现世，而是潜在现世天道深海，落在现世的超凡绝巅处，这又简单得多。 昔日是武道之局的后续，同一次打算的余响，姜望观彼而受此，而又一度身为天人，感受应该更是复杂！ 他主动走到姜望身前，缓和了声音：“不要着急，只要你再次证道绝巅，寿限就不是问题。万古而今，大道万千，此路不通，另有别路。无非是另外一种选择，时间虽然紧迫，我们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中州上空的云台，姜望已经醒过来，手中之剑，已归鞘中。 他对巫道佑一拱手：“多开天师美意，余有路，志于万里。” 又团手敬过一周，感开今天出手的所有人：“蜉蝣寿短，道却无涯，不再多礼了！” 留下此言，他谁也没有再看，独自转身！ 绕身的仙虹已经隐来，他已然不再显现那洞真无敌的姿态，但云海之中他的背影，也如他来时那样脆定。 或许从一起头到现在，他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大道独行！ …… 云台边缘，白玉瑕和向前四目绝对，尽皆缄然。 前者都在策划白玉京大涨价打算，后者还陷在好友全面超越师父的复杂情绪中，一转头，姜望登天一步，前方的绝巅被移走了！ 时间紧迫？ 蜉蝣寿短？ 什么意思？ “你会觉得遗憾吗？”姬景禄看着同样不出声的李一。 此时此刻在天京城上空的衍道强者，只有巫道佑、姬景禄、李一这三尊。 巫道佑也同样看过来。 李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转身离来。 但…… 嗡！ 他的剑在鞘中，仍然在鸣。 …… 一场轰轰烈烈的加冕典礼，顷刻间风流云散。 人们各自散来，不免各有各的复杂。 这时候候天京城万妖之门方向，有一个身影疾飞而来，狂笑不止：“哈哈哈！姜小儿证道，焉能没有本大爷见证？” 他气势煊赫地高飞于空：“不堪过某家手中南岳，不足以洞真称无敌！欸？” 不比斗昭谁人占着茅坑的狗王八，能以太虚无距赶路。他自楚国飞过来，要慢上许多，中间还有许多关卡需要交涉，不能直飞。所以他灵光一动，改走万妖之门！ 他先经楚国的万妖之门副门，穿入天狱世界，再从燧明城的万妖之门主门，穿回天京城，如此就方便许多。 但也不知怎的，景国上空，并没有看到人决战。 难道换了场地？ 怎么不通知他！ “那家伙是你们楚国的吧？”已经飘在中域之外的流云上，重玄遵白衣胜雪，淡声问道。 “你认错人了。”斗昭面无表情地道。 重玄遵挑了挑眉：“是吗？” 斗昭相当认真：“他从景国的万妖之门出来，肯定是景国人。” “说起来，你怎么一直跟着我？”重玄遵又问。 “我也正想说。”斗昭十分不爽地看过来：“大道朝天，你怎么非要跟我走一边？” “我来边荒有点事情。”重玄遵道。 当前阶段，沧海大战方歇，虞渊少城已固，要想就近寻些激烈，找找生逝世危机，也就边荒一个选择了。 斗昭一卷武服，主动加速，以免被某些人找过来：“谁来边荒不是有事！” 重玄遵漫步而走，忽道：“还会再见吗？” “当然会。不然只剩些臭鱼烂虾，我不免寂寞！”斗昭跃为金光一道，瞬间便远。 云澄天阔。 火披金霞。 …… …… 姜望在云中走。 这条路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走到注视他的目光都厌倦了。 但他还是那么走。 从起头到现在，从现在到以后。 现在已经是六月的尾声，翻过头来就是秋天。 天宪罪果抹掉了他的余生，少达千年的寿数被斩为一秋，或许这就是最后的一秋。 而他此刻在云海中眺远，觉得夕阳非常地英俊呢。 在某个时候，他低头往下看，视线扒开云海，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这时候候的草色已泛黄。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牧国。 他很快就见到了赵汝成。 今天的大牧驸马，穿着宽松的草原服饰，编了一头辫发。 往常在宇文铎头上看得不很习惯的辫发，忽然就具备了美学的意义。 “小五。”姜望看着他：“这几年忙着修行，咱们碰头也不多。听说你现今在敏合庙做事？” 赵汝成还并不知道景国上空那场登顶之战的结果。 因为姜望第一时间就来了草原。 也因为赫连云云有意地没有告知他。 他只是觉得他的三哥，可能是输了一招，才未能登顶。 洞真没能冲破衍道的封锁，且是李一那样的衍道，这也太正常不过。 他不觉得三哥需要安慰。 他想三哥只是想他。 随手提起银质的酒壶，倒了两碗马奶酒，他瞧着三哥，脸上带笑：“神冕大祭司要收回更多的力量在修行上，天子有意让我接掌敏合庙——当然，这也要看我在任上的表现。” 看来涂扈在敏合庙的修行已经结束了，真不知现在又走到什么位置。 姜望看赵汝成一眼：“你少成这样，执掌牧国外交。再合适不过。” 赵汝成笑道：“你以前也总是用这个理由，叫我替你四处跑腿。” 姜望道：“可见我与大牧皇帝，英雄所见略同。” 他举起酒碗，一口饮尽了。然后道：“我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咱们第一次联手出城的时候……你觉得我变了吗？” 赵汝成摸着自己的辫发，叫姜望看到自己的变化，嗤了一声：“一成不变是石头！” 又道：“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没有。但怎样都不紧要。你永远是我的三哥。” 姜望坐在那里，呈现一种安适的姿态，没有再说此外话：“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静修几天。” 他没有来云国见安安和青雨，因为他并不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赵汝成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道：“我来安排。” 赫连云云就在这时候候，走进房间里来：“三哥若是为修行，可以直接来厄耳德弥。” 她掩来复杂的情绪，看着姜望，补充道：“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赵汝成抬了抬眼睛，没有说话。 “只需要一处静室就够。”姜望道：“我来找小五，也是因为其它地方都太吵。” 厄耳德弥当然是宝地，来厄耳德弥进修的机会也非常宝贵。 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在当前这个境界，没什么可以进修的了。 “那就来苍图镜壁。”赫连云云道：“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清净，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你。” …… 苍图镜壁是牧国修士挑战极限的秘宝。 位在天之镜下，厄耳德弥之旁。 姜望席地而坐，静思不语。 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镜室，四面都是镜子，四面也都是镜中障壁。 历代同境最强者所留下的力量，即为现有的镜中障壁。通常来说，推动其中一面障壁，开一扇门，就算打破了极限。呼延敬玄当年是直接轰碎了一面障壁，大步走出，自此刻写草原最强的洞真纪录。 地面上散落着不同的骸骨。 在草原的历史上，偶尔会有人出去闭逝世关，不破极限不出，最后枯竭于其中。这样的人不多，但代代都有，积聚下来，便形成这乱葬岗般的地貌。 无人来清理。这是警示，也是激励。 超凡绝巅不可攀，多少朽骨在道旁！ 姜望只在镜室里坐了两天，时间刚好来到七月。 秋天来了。 与秋风秋意一起过来的，还有重玄胜。 大齐博望侯紧急到访草原，言有大事相商，这时候候已经知道姜望境况的赵汝成，赶紧通知了姜望——苍图镜壁里是无法连通太虚幻境，也不能传送任何讯息的。若有紧急事态，只能通过厄耳德弥所独设的天音室来通知。 姜望安适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啪！ 四面镜中障壁，一时尽碎了！ 连齑粉都不存在，四面空空。 隔壁的厄耳德弥都惊动，许多草原后代冲出宫来，探首争看。 姜望一步跨出，人已无踪。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想法，现在已经足够。 姜望在草原的深处与大齐博望侯相见，荒草没膝，天接黄台。 重玄胜不爱走路，便坐在山坡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叫你不用那么拼命。你四处露头，锋镝当于你处鸣。”重玄胜很久没有赶过路，很辛苦的样子，捶着腿道：“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没有猕知本，也有其他人。” 姜望静谧地道：“狂风暴雨永远都会存在，被摧折只阐明我不够资格站那么高。” 重玄胜很是不忿地捏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肥肉：“啊，你这个逝世样子。你这么不软弱，朋友怎么安慰你？” 姜望看他一眼：“你还是好好安慰一下自己吧。我要是不当心失败了，我怕你启受不住打击。” “放心，我会跟十四好好生活的。”重玄胜强调：“你走你的，我们会很幸福地生活下来。” 顺便叫猕知本给你伴葬。他在心里说。 姜望懒得骂他，也在山坡上坐下来，与重玄胜背对而坐，共享这天风和秋草。“那样最好。” “只活一秋的感受如何？”重玄胜又问：“是不是一会儿就觉得人生短暂，错失良多。过来没有好好待我，非常遗憾？”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都活得短暂，所以懂得时间的名贵。”姜望看着远处：“我喜欢这金黄灿烂的季节。” “这两天我收到了许多讯息。都是一些认识你的人，为你想了些办法。他们知道你时间告急，不想打扰你。叫我先筛来看看，是否有用。”重玄胜取出一沓纸，举在空中：“当然，都没用。” 每一张纸上都是不同的办法，都没有用，都用了心。 姜望接过来，一张张地看：“那么，你带来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重玄胜悠悠道：“我带了助你一秋成道的办法。” “哦？”姜望问。 重玄胜道：“举国势而证道，踏官道而成真君！” 姜望定了一会儿，笑了：“天子跟你说的？他老人家打算封我个什么官，又安排了哪个软柿子，好叫我一秋灭国，得功证道？环顾东国地缘，如故夏一般的目标已不复有，一国恐怕不够，得灭几个？” “天子什么都没有跟我说。”重玄胜道：“而且这样的官道也不是你要走的，因为无法眺望最强。” “我可……做不了皇帝。”姜望说。 重玄胜道：“知人善任就可以。军国大事都交给我。我做你的相国。” 姜望这时候候才发现，重玄胜竟然是认真的。 堂堂霸国世袭侯爵，与国同荣，永享富贵，这胖子举家离齐还能图什么？在齐国争不得相国么？ 他一时沉默。 而重玄胜继承道：“若要走六合天子之路，现今之世，能够助你立地衍道的选择，已经不多。六大霸国自不用想，黎国、魏国也都与你无关。宋国的话……若咱们能得到书山的支持，机会极大。但最好的选择，你应该知道在哪里。” 两个人背对而坐，彼此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重玄胜指画江山，滔滔不绝：“我们应当在夏地立国，用故夏全境，为你道基。理由有五，其一，你在夏地留下很好的名声，民心可用，夏民不会太抗拒你，那里的军队被你征服过，也很容易再次臣服；其二，颜生一直支持你复国，而故夏一直声称旧旸正统，你若在夏地举旗复旸，光明正大，他一定来投。颜生背后是书山，我们立国即得一强援……” “可以了。”姜望说。 “其三，坐镇南夏的真君是阮泅，天机混杂，他算是废了一半，比较好对付……” “我说可以了。”姜望重复道。 “其四，这是景国、楚国、魏国、剑阁、暮鼓书院都乐见的事情，我们不会遇到任何外部阻力，反而会得到源源不停的支持；其五……” 姜望蓦地回身！把手搭在重玄胜的肩膀上，却很轻缓：“可以了。胜哥儿。不要再说了。” 重玄胜抿了抿嘴：“得，你又这样。” 姜望笑了笑：“你的主意太馊了。我哪是那块料子？” “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道，又不磨了你的心气，仍然把握最强的可能……只有窃国，只有割夏地自用。”重玄胜的确是认真的，他不可能万里迢迢跑到牧国来恶作剧：“没有什么料子不虞子的，你做支旗就好，其它的事情我来做。叫天下看看我的手段！” 姜望只是笑：“好了，博望侯，我知你手段。天下也都知。你实在不需要再证实什么。” “要不然你看看详细的策书？”重玄胜仍不放弃：“我已经全部谋划好，国家体制我来搭建，各方外交我来谈。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支持有支持，要名望有名望，发雷霆之势，有什么不能成？你立国即比魏玄彻！有何不可？” 姜望认真地道：“故夏庶民，不是我的棋子。不应为我个人生逝世而再次陷入战火。我在夏地待过，我知道重建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令战火反复，真能得人心吗？而且早前我离齐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天子，不再加入任何国家，建国当然更是不应。我也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此生不会与他为敌。我视他如少者，他见我如后生，窃夏立国，是对他的背叛。想来……他也会悲伤。” “谁在乎呢？望哥儿。”重玄胜道：“天下纷争，为名为利，不为你说的这些。” “我在乎。”姜望不容拒绝地道：“此事不用再提。” 重玄胜大手一摊：“谁能相疑呢，你这个离国而来者，对皇帝那么忠诚。” “你对皇帝却一点都不忠诚。”姜望半劝诫半警告地道：“天子之心，悬于日月。你虽然是我终生所见第一聪明人，但你的不诚不真之处，瞒不过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不在乎。”重玄胜‘呵’了一声：“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独独对你亲近？这世上聪明人常有，愿意不聪明者少有。” 姜望没有多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也挺忙的，就先回齐国吧。我还要赶路，就不留你吃饭了。” 重玄胜却没起身：“你打算怎么走？” 姜望看了看他，只扭过头，喊了一声：“小五！” 晴空骤现一缕剑光，仿佛自天光中析出，须臾由远及近。 一直守在附近的赵汝成，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三哥！怎么了？”他落在姜望身前，看了看重玄胜。 好嘛。倘若建国，还有这个外援。 “别对眼神了！”姜望一巴掌把他拍返来：“来帮我办件事——依祁那寺的寺正，是叫郅言吧？” 赵汝成点点头：“怎么，他获咎你了？这事得从少计议，最好是从官面入手，毕竟他也是天子心腹……” “得了！我是有多大胆子，来草原杀依祁那寺的寺正！”姜望耐心等他说了几句才打断：“有一个叫郅宁的人，应该是他的儿子。把这人带到我面前来，难办吗？” 重玄胜在旁边眼神幽幽。拿人家的儿子，和杀依祁那寺的寺正，这两件事情有什么本质区别？郅言能不拼命？ 赵汝成只道：“等我一刻钟。” 声音落下，身影已经消失。 重玄胜有意再跟姜望聊两句，姜望已经闭上了眼睛修行。 “嗐！”他只好一拍自己大腿，看那团肥肉是如何回荡。 赵汝成说一刻钟，但还不到一刻钟，就飞了返来。 走的时候孤身一人，返来的时候四个人。 他，赫连云云。以及一个身穿黑衣、表情阴鸷的中年须眉，以及须眉手中拎着的一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不得展身。 嘭！ 黑衣阴鸷须眉直接将手里的人扔在地上，扔到了姜望面前：“姜真人！鄙人郅言，还是第一次与您相见，十分有幸！听说您要找我的儿子，我帮您捆过来了。他是有什么获咎您的地方，您是否可以公开言之？或鞭笞，或残肢，乃至于割颅，总要给您一个交卸！” 被捆在地上的郅宁，猛地挣扎起来，嘶声裂肺：“父亲！” “闭嘴！”郅言一脚踹散了他的言语。 姜望要拿一个人，赵汝成和赫连云云什么都不问就帮忙，他自是要给一个交卸的。 事实上他没有直接脱手，而是通过赵汝成来办，就是为了表明他对牧国体制的尊重。 此刻他看着郅言，双手扶膝，渐渐站了起来：“郅寺正，不要误会，我对您没有任何意见。咱们往日无怨，克日也无仇。” 他走了两步，走到被捆缚的郅宁身前，看着这小子交错着愤恨与惊恐的眼神，很静谧地说道：“你是魔。” “你在开什么玩笑？！”郅宁拼命挣扎：“你是不是疯了！” “姜真人！”郅言面沉如水：“依祁那寺是国家机要之地，我是天子疑臣。您虽天下无双，名高德重，郅家的清白，可以被这样污蔑吗？” 姜望道：“这跟郅家无关，跟你也无关。” 他翻掌托出一座小巧的三昧真炉，其上烈焰仍炽。 随手将其握碎了！ 握出一件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的龙钮镇纸。 “爹！救我！”郅宁瞬间激烈起来：“他要构陷于我！” 郅言在这个时候却沉默。 姜望将这枚龙钮镇纸往前一递—— 郅宁英俊的面目刹那狰狞，汹涌魔气透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