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忆白袍前篇（1 / 1）
杨脆和侯胜北来到沃野，见到了普六茹忠。 听完洛阳之战的经由，他神情落寞，彷佛一会儿苍老了好几岁。 不过普六茹忠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对两人道：“此次率万人策应突厥，军粮不给，正要打算用计，你们来的倒是刚好。”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普六茹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他淡淡道：“你们就声称自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待到了明日，勒兵鸣鼓而至，之后我自有安排。”（注1） 看了看杨脆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普六茹忠替儿子掸来征尘，下令道：“返来把盔甲擦亮，旗帜须得鲜明，打起精神拿出凯旋而归的劲头来。” …… 次日，普六茹忠邀请稽胡酋少多人，至帐中团团而座。 忽闻军营之外传来金鼓凯旋之声，一路人马着盛装，精神百倍行来。 普六茹忠命人前来打探，须臾来报：“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大冢宰已平洛阳，天子听闻银、夏之间生胡扰动，尚未归服，令其前来助公讨之！” 众酋少面面相觑。 正在心怀不安之际，又一骑飞驰而来，定睛一看乃是突厥的使者。 突厥使者趾高气昂往军帐中间一站，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稽胡各位酋少，大声道：“我家可汗已入并州，留下兵马十余万在少城。遣我来问公，若有稽胡不服，欲来共公破之！” 在座的酋少闻言皆惧，普六茹忠好言慰谕，遣之归来。 诸胡于是争相馈输，车粮填积，牛羊满圈。 普六茹忠得了军粮，派使节联系突厥退兵，率军返回少安。 …… 保定五年，正月初一。 侯胜北二十五岁的第一天，是在行军途中度过的。 草原不缺肉食，此前从稽胡获得了许多军粮牲畜，普六茹忠下令杀羊做饭，又打了不少野味，众军士饱餐了一顿。 待到入夜，和出征前的那晚一样，点起了一堆篝火。 不过这次的听众只有杨脆和侯胜北两人，所以显得冷清苍凉了许多。 普六茹忠再次讲起了往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北魏正光五年，南梁的普通五年，当年我才十八岁，还叫作杨忠，前往泰山游览。” 普六茹忠笑了笑：“游览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六镇举兵，不过是来青州避乱罢了。” “谁知不巧碰到南朝梁兵攻下了郡城，我被席卷带来了江南。后来才知道，是北魏宗室元树北伐，煽动当地豪强率义从归南，我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注2） 普六茹忠说到此段经历，却是嘴角带笑，像是在回忆往昔美好。 他向着杨脆道：“不过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母亲，不然也没有你和二郎三郎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真是要感开上天的安排。” 普六茹忠想起当年的兵荒马乱，孤身飘流的北地少年，举目无亲的吕姓少女，彼此依托，相互照顾，她叫苦桃……（注3） 他收起了思绪。 “到了建康被发为官奴，由于我出生北地，熟悉马性，所以分到了一个养马的差事。” “就是在谁人时候，我遇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那时正好四十岁，官拜主书令史，这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尚书省有二百多个他这样的令史。不过官虽然小，他却挺舍得花钱，散财养士，门下聚集了不少有能之辈。”（注4） “我被他看中，赎取了身份成为平民，不过平时的工作还是替官野生马。” “在北方时，我原本觉得南朝是没什么马的。到了建康才知道，南朝的马匹数量还不少，虽然没法和我们北朝相比，不过也有几千匹之多。” “什么于阗五花马、焉耆海马、高丽果下马，不过最多的还是吐谷浑的青海骢马和紫骝马，又以毛色分为赤舞龙驹和白龙驹。” “通过益州的马市，数百上千的西域良马运到建康。不过吐谷浑人坏得很，不给种马，公马都是骟过的。” “虽然战马原本也的确要骟掉，可是没有种马就没法配种。再加上不适应江南的气候，每年总要逝世掉一大批，所以数量一直攒不起来。” “唉，人老了就是啰嗦，一说起来就止不住。说好讲陈庆之的，又扯到了马。”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也和马有些关系。” “陈庆之的麾下，一定有一名绝世骑将！” 普六茹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個判断让侯胜北大感兴趣，普六茹忠为什么能够这么肯定呢？ 很快他就听到了表明。 和步卒不同，骑兵在战斗中，一直处于高速移动和不停变化位置的状态。 骑将只有随同骑兵部队一起动作，才能够及时把握战机和发布命令。 而且更多的时候，骑将不是通过发号令，必须以自己的动作来引领骑军。 所以善于使用骑兵的著名统帅，自身往往也是能够冲锋陷阵的猛将，如楚霸王、霍骠骑、吕布率并州铁骑、赵云领白马义从等。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骑将的人才，还是我们北方更多些，呵呵。” 侯胜北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过他曾经亲目击到过阿父和大壮哥突阵，南朝也不是没有优秀的骑将啦。 普六茹忠紧接着正色道：“要知道七千白袍军，有三千是骑兵！”（注5） “而陈庆之，谁都知道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怎么可能指挥骑军，打出那样的战绩？” 普六茹忠有些遗憾地道：“这名骑将，相当于陈庆之的半身和影子，只可惜我始终无缘结识这位好汉，他隐藏得太好了。” 侯胜北觉得普六茹忠的分析颇有道理。 不过转念一想，陈庆之北伐已经由来了三十六年，即便那位绝世骑将还在人世，也多半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普六茹忠的年纪还要大。 看来这个秘密是无法解开啦。（^_^） 侯胜北不禁又联想到了高少恭率领骑军突击的英姿：这位大齐兰陵王，应该就属于刚才说的吕布赵云之流吧？ ----------------- 普六茹忠继承讲了下来。
“北魏武泰元年、南梁大通二年，我在南朝已经五年了，终于累迁做了个小官。” “马政归太仆管辖，下辖三名典牧都尉，再下面有车府令、典牧令、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职，我担负典牧令的帮手典牧丞，具体负责养马的活计。” “那一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屠杀北魏宗室两千多人。各地州郡的大员纷纭投降南朝，像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东道行台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李志等等。” “相州刺史元颢也携子来投。由于相州隔得比较远，南朝无法渡过黄河策应，他几乎是光杆一个过来的。” “但是元颢很会表现，涕泣陈情，请求立己为魏主，杀回北地复国，言辞壮烈宏放。” “梁帝颇为欣赏，封他为魏王，配属了不少部下。我因为是北方将门出身，就指配给了元颢，一会儿提拔成了直阁将军。” “之后就是你听说过的谁人故事了。” “次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军，发于铚县，拔荥城，至睢阳。” 普六茹忠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瞧你这副表情。难不成你觉得陈庆之是从建康一路打到洛阳来的啊？那样别说七千人，七万人都未必够啊。” “哎，你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划江而治。以前南朝的边境，可是在淮南寿阳一线，和北魏来回拉锯的。” “尔朱荣的屠杀把许多北魏宗室逼得投向了南朝，战线于是推进到了淮北。即便如此，铚县距离洛阳，也还有千里之遥。” “陈庆之选择进军的战略时机非常精准，有了元氏宗亲的人脉，他对于北朝的内情掌握得一清二楚。” “半年前，尔朱荣击败了葛荣，收编六镇数十万军民。然而这些人没有停止反抗，不停地发生叛乱，尔朱荣忙于镇压，稳固并州、肆州的根本重地。”（注6） “洛阳方面，尔朱荣委托给了相约为兄弟的心腹，太尉、上党王元天穆。此时青州反了邢杲流民军十余万，泰山太守羊侃也举兵反魏。元天穆召集文武，议论应该优先对付元颢和邢杲哪一边。” “最后，元天穆还是听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先镇压青州人数众多的邢杲。”（注7） “呵呵，他不知道，名望正统也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可以兵不血刃，使人望风归降哪。” “不管怎么说，元天穆做出了决定。” “三月十一日，留守洛阳的十数万精兵强将，发往了青州。” “陈庆之在淮北等待了大半年，始终蛰伏不动。如今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地起兵了。” “须知四月二十日，元天穆便一战大胜，生擒邢杲。给陈庆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陈庆之对于兵法的理解，实在是深刻。” “四月，陈庆之率军动身。” “接下来就是侵略如火一般地进兵。” “睢阳一战，丘大千号称有众七万，其实他的战兵只有数千，六万多是征召来的民夫，不然你觉得九座城是怎么筑起来的。” “丘大千谁人蠢货，还把战兵分散在九座城里防守。力分而薄，被陈庆之从早上到傍晚，攻克了三座城垒，他就投降了。” “嗯，丘大千原先是东道行台，安丰王元延明的人，也没准得到了什么暗示。” “俘虏和民夫交给了元颢，由我这边挑选精壮，重新整编。后来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到了洛阳，元颢手下也有了一支数万人的部队。” “元颢在睢阳城南登坛燎柴，祭天登基，改元孝基，做了皇帝。授陈庆之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率军西进。” “济阴王、征东将军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人来救，进屯考城。” “考城四面环水，守备倒是严固。可元晖业率领的其实是运粮队，否则怎么可能二万人的部队，带了近八千辆的粮车？”（注8） “何况元晖业此人，自河阴之变后心灰意冷，每天一只羊，三天一头小牛犊子，只想着吃吃喝喝，满足口腹之欲，再做做诗缅怀往日荣华，根本没有斗志。”（注9） “运粮队能有多少战力，何况再加上这么一位不作为的主将？二万人就眼睁睁地坐视着陈庆之命令部队浮水筑垒，架浮桥渡过护城河，筑起了攻城用的土垒。” “考城陷，元晖业被擒，陈庆之率众继承向西。” 普六茹忠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侯胜北：“怎么，是不是有种传说破灭的感觉？瞧你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还是说，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贬低你们南朝的军神？” 侯胜北觉得这时候候没必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满脸都是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吧。 普六茹忠就像看着自己的晚辈，慈祥地微笑道：“陈庆之不是神仙怪物，之所以讲这些，是希望你真正能够了解他。” “七千打败七万，即便其中一大半是民夫又怎么样呢？七千打败两万，这两万人是运粮部队，主将是个废物又怎么样呢？” “在老夫看来，这些完全无损陈庆之是一代名将的事实啊。” 普六茹忠表明道。 “能够不被敌军的庞大人数所迷惑，看穿敌军的战力强弱虚实，面对脆固的城池碉堡，也敢于果断创议进攻，这不正是陈庆之的厉害之处吗？” 侯胜北一起头的确有些不服，但是理智告诉他，普六茹忠所讲的，才是传说真实的一面。 正如老人所说，换了另一位将领，看到数量远超自军的敌人，占据着有利的防守地形，还能保持冷静，评估敌军的真实战力，做出进攻的决断吗？ 陈庆之的真正伟大之处，被那些神奇夸大的战绩掩盖住了。 直到今天，经由老人的点拨，侯胜北才重新对这位南朝军神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他站起身，向普六茹忠郑重地深深行了一个礼。 …… ----------------- 《地名对照》 铚县：今濉溪县西南七十里古城乡 荥城：今宁陵县南 睢阳：今商丘市睢阳区 考城：今民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