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孤独行（1 / 1）

重阳已过，菊月天气渐凉。 侯安都过世三个多月，萧妙淽的孕相初显，侯胜北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 他记下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北周的官制。 北周复古，三公三孤之外，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天官府设大冢宰一人，小冢宰二人。 宇文护任太师、大冢宰，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六官本为并列，彼此互不统属，若是加封五府总于天官，则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都要受其节制。 宇文泰嫡三子宇文觉，佛名陀罗尼，意为总持。 宇文护逼魏帝禅让，又废陀罗尼而弑之。 宇文泰庶少子宇文毓，佛名统万突，意为无限多。 宇文护复迎为帝，又进食毒而杀之。 宇文泰次子早夭，四子宇文邕，佛名弥罗突，意为包罗天下。 宇文护再立为帝，获百官总己以听之权，五府总于天官，都督中外诸军事。 大冢宰成为百官之少，相似丞相而更胜一筹。 左右十二共二十四军，总属相府，皆受宇文护处分，凡所征发，非其书不行。 相府屯兵禁卫，盛于宫阙，事无巨细，皆先断后闻。 天官府众属官： 御正大夫有代言之责，参与军政大事决策； 纳言大夫出入侍从，参与机要； 司会大夫掌机要文书，有副总六府之权； 此外还有宗师大夫司训导宗室后代、宫伯大夫司宫禁侍卫、太府大夫司财务收支、计部大夫司财务打算、膳部大夫司宫廷饮食、太医大夫司宫廷医疗等。 毛喜迥殊提醒他要注意的柳庆，此时便担负司会大夫，北周数千名的侯官密探，便是由此人掌握。 柳庆耳目众多，本人又聪明机敏，善于断案决狱，会是卧虎台以后最危险的敌手。 地官府设大司徒一人，小司徒二人，负责土地、户籍、赋役等。 春官府设大宗伯一人，小宗伯二人，负责礼仪、祭祀、历法、乐舞等。 夏官府设大司马一人，小司马二人，负责军政﹑军备﹑宿卫等。 秋官府设大司寇一人，小司寇二人，负责刑法狱讼及诸侯、外族事务、外交等。 冬官府设大司空一人，小司空二人，负责各类工程、制作。 侯胜北看完记住，将资料抛入火盆之中。 …… 安成王传讯，近期会有一批使节来北周，让他做好动身准备。（注1） 主使为通直散骑常侍，兼侍中、领豫州大中正袁泌。（注2）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简文帝为太子时担负东宫领直，先降侯景叛军，再跟从王僧辩拥立贞阳侯萧渊明，又从王琳辅佐永嘉王萧庄。 王琳兵败后，袁泌将萧庄托付北齐，归顺本朝，兜兜转转已经是五十有五，为人老练圆滑，于北周有不少故交旧朋。 侯胜北年纪尚轻，如今褐衣白身，够不上主使副使，陈顼给他寻了个随员的身份。 张安张泰弃了军职随行，这两兄弟跟从自己八年，侯胜北并不意外。 麦铁杖也说要来北方见识见识，不然怎么称得上横行天下的大盗贼。 这个理由让侯胜北啼笑皆非。 不过他经由毛喜训练，现在已经能够稍许洞察人心。知道麦铁杖实则感激当初不杀之恩，这么说只是不好意思把报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罢了。 此人知恩图报，堪为臂助。 安成王把之前在宫城被没收的宿铁刀要了返来，送还给他。 侯胜北轻抚四尺少刀，锋铓逼人依旧，可是他自己的锋锐意气，却已深藏鞘中。 各项准备就绪，就等动身的日子到来。 …… 不过动身之前，毛喜让侯胜北还要再来见一个人。 距离建康百五十里的茅山，西汉时有茅氏弟兄三人在此修道拯民，称为三茅真君，故此得名。 东晋又有葛洪修炼于抱朴峰，自号抱朴子，世称葛仙翁，著有《抱朴子》《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乃是丹鼎派的神仙人物。 马枢已隐居此山多年了。 侯胜北见到他时，却见一片山势秀丽，树木葱茏中，数百家草屋围绕中央一间，如众星捧月，明显深处山野之中，却像是个村庄一般。 马枢四十出头年纪，昔日讲《维摩》、《老子》、《周易》，道俗听者聚二千人。 多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释，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皆拱手默默听受而已。 邵陵王萧纶嘉之，留书二万卷。 见到侯胜北，马枢感叹道：“侯将军还是撇不下心中执念，没有迈出那一步，这支兵却是空自准备了。” 侯胜北一惊，认真回想，刚才的许多草屋摆出的正是军营模样，盗贼难入。 难道在建康一百五十里外，阿父还埋伏下了这一路人马？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师长教师是？” 马枢看向他，因常食黄精之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神目如电，能暗中视物。（注3） 只听马枢坦然道：“我为侯将军宾客，于此山中训练这支擅少夜袭的人马，自然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抬头望向树梢上的一双白燕，春来秋来许多年，有时停在案头，也不怕人。（注4） “侯将军孤傲放诞，位居人臣之极，既不懂洁身自好之道，又纠结旧日恩义，不能更进一步，哪怕武略智谋过人，最终还是不免败于权谋。小将军当引觉得戒哪。” 听马枢批评阿父，换了以前侯胜北可能会出言反驳，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听取，颔首透露表现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准备，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发动呢…… 侯胜北暗自叹息，随后说出昔日前来的目的。 听他道明来意，马枢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胜北的真实想法。 见他神色不动，马枢叹道：“江陵一炬，毁却历代文明十四万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书册托付于我，你要抄录书名重整典籍，不管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当助之。” 于是侯胜北在这茅山之中，整顿书册清单，誊抄两万本书名目录。 花费了两日功夫。 期间马枢以茅峰雀舌沏茶，讲解所悟心得。 “吾六岁学儒，后参佛，又修道。闻贵爵位者以巢由为桎梏，爱山林者以伊吕为管库，各从其好也。” 侯胜北不解，听师长教师你的意思是三教并修，超脱物外，为何又会和阿父搅在一起。 马枢笑道：“然支父有让王之介，严子有傲帝之规，千载美谈，所不废也。岂天之不惠崇高，何山林之无闻甚乎？” 侯胜北对他的不拘一格透露表现佩服：“师长教师自是超脱之人，小子俗事缠身，不敢望得清静。”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 马枢叹息道：“释道儒各有少短，本无高低。只是现在伪托佛名，贪图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却少。我听闻北齐崇佛灭道，只怕灭的都是伪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会贪恋红尘。” 侯胜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会在意名利。 反过来说，贪图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国家对付的，应该是这些伪佛伪道，而不是玉石不分，兰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却是有些偏激了。 抄录完毕，开过了马枢，侯胜北拿着誊抄的书名目录，拥有了一份敲门砖。 江陵焚书，是每個士族文人心中的痛。通过整顿存世书籍的名义，很容易将他们拉近和聚拢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话题。 虽然动机不纯，也算积聚了一份功德罢。 …… 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 如何向侯夫人和萧妙淽开口表明，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还好，侯胜北只说作为使团随员，前往出使，需要过些时日才能返回。 萧妙淽熟悉朝廷典仪，就没有那么好瞒过了。 “使团行程自有定期，怎会不知道何时返回？当郎，你究竟要来做什么？” 侯胜北难以向她扯谎，只得如实说了。 萧妙淽最近数月就见他行迹不定，如今听说要潜伏敌国，做收集情报的危险之事，闷闷不乐坐在床边，满心尽是担忧不安。

好在侯胜北早有准备，立刻转移话题，请萧妙淽修书一封，写给其弟萧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经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用再说出口。 侯胜北搂住她，轻轻抚摸萧妙淽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是阿父和他血脉相启的延续。 即便前途未卜，生逝世不明，至多此刻他们还可以相偎相依。 …… 终于到了离此外时刻。 侯胜北和阿母道了保重，再和庶母及幼弟告别。 最后，他轻轻拥抱萧妙淽，萧妙淽也回抱住他。 昨夜二人已经倾诉了无数，此时无需再有更多言语，到这一刻却终究舍不得星散。 良久，萧妙淽狠狠心推开他：“当郎放心来，勿忧家中。安成王已奏请至尊同意，我们很快就回岭南。” 她手按小腹：“我和孩儿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侯胜北在张安、张泰、麦铁杖的伴伴下，四人登上了使团乘坐的船只，扬帆启航。 秋水少天，落霞孤鹜，岸边那道挥手告此外倩影，终于消失不见。 ----------------- 由于淮南淮北、黄河下游至洛阳都是北齐地界，使团不能走梁州-洛阳-函谷关的线路。 于是顺流而上千余里，来到了郢州。 此时刺史章昭达前往征讨周迪，没有需要拜会的官员，使团便转而向北。 虽然两岸景致依旧，在船入沔水的那一刻，侯胜北有一种说不出的的滋味涌上心头。 自此走出国门，身处异国他乡。 他站在船尾，不由自主地回顾回头，望向身后逐渐远来，飘扬着本朝旗帜的关城。 远来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只有背井离乡，方知故国难舍。 虽有张家兄弟和麦铁杖伴同左右，侯胜北的内心其实竖着一道墙，和众人隔离开来。 他是孤独的。 而来国的这一刻，内心的这份孤独感，愈发的深了。 …… 沿着汉水北上，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 过襄阳，望隆中之大宅，映岘首之沉碑。 五丈星落，诸葛不得归耕南阳，杜预灭吴名垂后世，推荐他的羊祜却坠泪襄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 既而循淯水，经濮县，历淅州，越武关而至商州，出蓝田关抵达了少安。 沿途四十余日，一座涓滴不亚于建康的北方雄城，耸峙于使团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北周的都城吗，侯胜北不由感叹道。 被山带河，八水环绕，土地肥美。 四面有山关之固，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周五十余里，开十二门，每座城门分为三个门道，每道宽约五步，刚好四个车轨，合计方轨十二。 随着缓缓接近，侯胜北看出了这座雄城所经历的战火和摧残。 他们从南面西侧的西安门入城，西安门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中门道和东门道仍然堆积残存着烧成白色的土块，之上重新铺设了道路，西门道却是破坏无存。 原本三丈五尺，加上城堞有七雉的魁岸城墙已经是失修不堪。 城门不备，宽三十步，深达丈二的壕沟深深浅浅，被填了多处。 虽然设有城楼，只能掌握进出、监督大众，于军事防守却是意义不大。 少安城，就像一个浑身伤痕，充满疲惫的巨人，启载旧日残留的余辉，脆持耸峙不倒。 …… 入境之后有向导引路，秋官宾礼大夫的下属早已在此迎候，查验过文书，引导使团进入城中。 位于城南的大汉未央宫和少乐宫已经全部废弃，变成了一般的居民城区。 街区矗立着几座寺庙和砖窑，前往寺庙的人群很是不少。 每条街道宽约四十步，也是三道并列，中间的驰道为天子专用，此时空空荡荡。 众人沿着八街九陌，十纵九横的街道一侧前行。 路上只见胡人与汉人杂居，各类口音的对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少安城独有的热闹氛围。 胡原本为匈奴后裔的称呼，然而现在已经远不能涵盖北朝的众多民族。 只见羯人深眶高鼻多须、鲜卑红发白肤绿眸、粟特人素服尖帽，香油涂发，和南朝街头完全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历经数百年的血脉融合，胡汉之别已不再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的局势。 …… 路经横门。 听迎宾官员说，少安城的坊市通称东西二市，这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 当地人都知道，实际应该叫做东西九市才对。 辨别为东市、南市、西市、北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通亭市，而以东市、西市最为繁盛。 这九市位于横门附近，以横门大街为界，街西六市为西市，街东三市为东市。 每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四面有市垣和市阓，中心有五层高的市楼，瞭望市集秩序。 集市内的道路为十字形，称隧。 隧的两侧是列肆，亦称市列。 列肆成行，井然有序，店铺后面接近市墙之处，设有寄存货物的邸舍。 东市周围居大众多，分布着酿酒、制器等作坊，也少不了酒楼妓院等风月场所。 西市周边以一般士庶占多数，以及屠宰等工肆之人。 交通亭市是通商贸易场所，四方往来商旅，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 其周边即是各国使节、胡商、侨民的居住场所。 迎宾官员自豪道：“八水绕少安，九市聚财货，各位闲暇之时可以好好逛上一番，采购些抢手的稀罕特产返来。以前入市还需交市门税，先帝废之，如今可以随意出入。” 此时无暇入市，众人的落脚之处就在交通亭市附近的馆舍，从这里可以远远可以眺望到东北部的宫城。 宫城周十里，北墙和东墙利用了汉少安城原有的北城墙和东城墙，再加修补而成，西墙和南墙为新筑。 宫城分为东、西两个小城，东城为太子宫，西城为皇宫。 城防脆固，墙楼高耸，城门也是按外城的规格建设，看来是将军事防御机能集结强化在了此处。 …… 进入馆舍，和众人分开，侯胜北来到自己的房间。 毛喜曾经说过：“战场需有前敌指挥，谍报也是如此。少安和建康相隔三千里，待消息传到已经是二个月以后，难以一一指示。相机决断你自为之，无须事事请命，以免反增危险。” 所以这个房间，从此便是卧虎台的前敌指挥之所在了。 侯胜北放下行李，取出阿母和萧妙淽为他准备的一件件冬衣。 将暂时不穿的夏衣折好收起，整顿好床铺、饮水用具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侯胜北躺了下来，又像被火燎到一般地跳起。 初到异国，稍空下来，心头就涌起了对亲人、对挚爱、对未出生孩儿的思念之情。 他挥来这些会让自己软弱的情绪，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感，来想阿父被害的痛恨。 蔡景历、韩子高、还有陈蒨，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支出代价！ 然而事情并非能一蹴而就，侯胜北在房间中踱步，默默背诵《荀子》的篇章。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 我现在姑且磨砺爪牙，锻炼筋骨。总有一天，卧虎蓄势奋起，发出的咆哮将会震慑天下！ ----------------- 《地名对照》 濮县：今邓县 淅州：今西峡县 商州：今商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