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女仙书生,剑客妖人(1 / 1)
天地昏暗。 客舍分两层,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算是挡热,却也遮不住这股风雨欲来的潮意。是以屋内湿气甚重,颇有沉闷阴霾之感。 一批商贩驱逐着轻巧的驴车路过,见天色将晚,便决定在此处歇脚,明日赶早再动身。 叶横舟也正在此时,迈过旅舍门槛。 商贩们见这少年人面容俊朗,气度不凡,却穿着窄袖劲装,挎刀负剑,束发却不别簪,一副江湖游侠打扮,略有些惊奇,纷纭侧目。 叶横舟也微笑着一一朝他们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前厅本是个穿堂,天凉热重,店家便在大堂中央生了个火塘,祛祛阴热,客舍里颇为热素,吃的是肉饼麦汤,睡的是干草铺,火塘里燃着最劣质的炭渣。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有吃有住,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事,所以店里那些一看就是什么苦都能吃的汉子根本没有抱怨,反而吃得极为香甜。 吃完后,他们还不忙着返来休息,由于这时候代实在是没什么文娱,商贩们便留在大堂,聊起了天。 出去,最值得一聊的人物,那位雄踞冀州,几次三番挫败西园军的天下第一反贼“黑山老妖”。 说起这些事,这些商贩们都显得有些崇拜。 毕竟,若是没有黑山军整顿秩序,恢复冀州各郡城的生产,又兼清扫地方、打通商道,他们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日里跑商,更不可能把货物运到河内郡来。 据说在冀州各地,乃至青州、幽州,都已有各类童谣流传,比如什么“杀猪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妖王,妖王来了不纳粮。” 这些话虽然大顺不道,却实实在在是大汉王朝庶民们的广泛心声,为何这天下日后会发展成地方军阀割据,诸侯并起,群雄争霸的局势? 其中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是崩坏到了骨子里,一场黄巾之乱,更是让汉室权威在短时间内彻底沦丧,天底下到处都在打仗、劫掠、杀人。 无论是地方豪强、世族、还是庶民,都渴望有个强力人物站出来,扶危定乱,保境安民,带着他们活下来。 如果此人还有手段、有志气、有勇气,做那横扫六合,席卷八荒,重开太平的壮举,那更是再好不过。 ――显然,竖起一杆太平旗,且将常山、巨鹿两郡治理得相当不错的“黑山老妖”,在冀州广大庶民心中,就是这样的人物。 不过这位黑山老妖行事实在是高深莫测,宛如神龙变化,见首不见尾,所以商贩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在克日常山一战中,出尽风头的“六洞妖王”。 “六洞妖王”中,最令这些汉子们心神往之,一聊起来就双目放光的,自然是两位在战事中大放异彩的少年将军。 不过,同样有话题度的,还有那位出身离奇,近来搞得沸沸扬扬的荀家贵子。 据说常山一战后,这位荀公达彻底入伙黑山军的消息传回颍川,令得儒门大为惊愕。 毕竟太平道的立场,终究与儒门是背道而驰,两方虽然能稍作合营,进行一些公开里的利益交换,却绝不能如荀公达一般,公开支持、甚至是亲身加入其中,参与造反。 当他们知道,荀公达只是读书成痴,为求解“天下大同”四字,才叛顺儒门,投身太平道时,这种惊愕更是转化成了一种愤怒。 天下儒宗卢植卢子干则是叹息一声: “择善固执,倒是个读书种子。” 卢植甚至为此,请得自家师弟,儒门古文一脉的二号人物,“经神”郑玄与荀家掌门人,号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六龙师长教师荀爽共同出面,才将此事平息下来。 听到这里,坐在另一边的叶横舟也听得入神。 他这次下山,实在是走得太急,并无多少打听消息的余裕,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说荀攸入伙之后,还有如此一番周折。 想到那位读书种子一板一眼的模样,叶横舟不禁一叹,心中感慨这份同道之谊的可贵。 他也更脆定了这次入洛阳,一定要做出些实事,好减轻些后方压力的念头。 就在这时候,旅舍门口再次打开,一个穿着细部直裾,头戴进贤冠,脚踩布靴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此人虽是做游学士子打扮,腰间却配有一黑一白两把连鞘少剑,双臂颀少,虽是垂敛袖中,两只宽大脆实的手掌还是完全露了出来。 瞥见这人时,叶横舟禁不住面色古怪,一联想到自己谁人“黑山老妖”的称号,他就更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孤村野店读书人,好经典的配置。 自从来到这个基调略显沉重的世界后,叶横舟心中已经很少升起这样的趣味,所以他倒也不顾是否唐突,莞尔一笑,扬声问道: “这位郎君,可是唤作宁采臣?” 那读书人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见叶横舟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拱手回道: “鄙人姓刘,只怕并非兄台欲寻那人。” 他的嗓音清朗且响亮,令人很容易想到春天,但却并非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而是“惊蛰一声龙蛇起”的春雷,极有气愤与活力, 旁边那些商贩们一听便知道,这是个虽然好说话,却也极有性格的年轻人。 ――姓刘? 叶横舟见此人还不大愿意透露全名,便也只是笑着拱手,致歉道: “是叶某认错了人,多有冒犯。” 读书人刚想说些什么,忽有一阵香风袭来。 一名凤冠霞衣,彩绣辉煌,云堆仙簪,眉目如画的绝世美人,自客舍后厨施施然走出。 如此人物,直教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商贩们瞠目结舌,如遭雷亟,他们此生,何曾见过气质这般超凡脱俗,如此倾国绝色? 这神妃天女一般的人物每走出一步,脚下便升腾起一股飘渺云气,等她走到大堂中时,云气才尽数敛来,先前那间热素简陋的客舍,已经迥然一变。 众人只见光耀玉柱,鎏金铺地,珠帘绣幕,琼窗玉璧,满目尽是流光溢彩,瑰丽精致得难以形容。 那女子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看着那名读书人,美目盈盈如秋水,眼波流转间,全无庄重,反有一种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妩媚与挑逗。 她轻易莲步轻移,柔情款款地开口问道: “刘郎何来迟也?” 那读书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仙女就已盈盈一笑,以纤纤素手掩住他的嘴唇,轻声道: “实不瞒刘郎君,我乃世外女仙,只因与你有数世因缘,这才特地入世与你结缘,以成此命数。” 言语间,这金玉满堂的屋子再起飘渺烟云,紫气围绕,祥云阵阵,一派仙家景象。 此界神仙传说流传甚广,故而目击此情此景,商贩们已经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口诵仙女。 看着那名偶然到此的读书人,仙女眸光灼热。 好个身怀正气的读书种子,如此心肝,最是增益修行,合该为我所取。 其实按照“她”一贯的行事准则,本不应如此火急,只是这年头,敢于孤身游学的儒门士子实在是稀罕物,由不得“她”不兴奋。 至于其他那些臭皮囊,倒可令众妖分而食之,多少也是个添头。 想到此处,这“女仙”猛地上前一步,伸出一双玉臂,环住那读书人。
她美眸中流淌着异样的彩光,似乎是要把一双含笑的眸子,都投入那书生心中一般。 “刘郎,你莫非是真不认得我了……?” 察觉到那书生的细微挣扎,“女仙”心中满足,软玉在怀,世上又有几人能不乱? 被“她”如此魅惑,哪怕是枯坐颍川那群儒门宿老,也会心神摇曳,七情变化,六欲横流,升起些妄念。 到那时,“她”便能乘机下手,大快朵颐。 “她”小时候家里穷惯了,所以“她”现在每遇见一次“口粮”是不愿有涓滴浪费,而是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吃干抹净”。 对女仙来说,“吃干抹净”可不只是连皮带骨囫囵下,而是要将其人心魂中的每一丝妄念、欲念都压榨出来。 猎物的肉体和灵魂,“她”全都不放过。 那张笑靥越发接近,美眸如水,吐气如兰,轻声细语: “郎君~” 温香软玉在怀,一丝丝香甜馥郁的体香传入到书生的鼻息之中。 言语未落,但听铿然清脆一响。 犹如冰晶崩碎,金玉交击,刹那间满目光辉,白耀耀的剑光照得斗室生热,龙吟剑啸之声萦绕不绝于耳。 正要出手相救的叶横舟只觉得眉心微微一凉,如热锋当面,眼睛也微眯了一眯。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目击识到此界神兵级数的武器,赤剑雷刀也感到这股气息,同时颤动。 只见一条灿烂白光矫跃如龙,以白虹贯日般的惨烈气质,横空斩来。 那“女仙”面色骤变,柔情蜜意、言笑晏晏的妩媚姿态尽数敛来,化作一片森然杀机。 “神兵?!你到底是谁!” 她怒啸一声,身形向后暴退,满头少发破空狂舞,三千青丝如细针利剑,试图拦住这锋锐无端的剑气。 可那剑光却在顷刻间转折数次,当空划出一条璀璨夺目的光轨,将袭来的发丝尽斩落在地。 这些东西显然有极强的活性,即便已断成两节,犹自在地上挣扎蠕动,宛如条条垂逝世的小蛇。 剑光一起,便直接将半间旅舍彻底斩碎,那“女仙”为从书生剑下逃离,更是使出了十成十的真功夫,两大强人尚未拼出个结果,这间二层楼的旅舍已经是率先遭殃。 那群商贩只觉地面一震,耳畔忽然炸开一声巨响,响声后,便是一场毕生未见的大爆炸,强悍打击力直接掀飞了剩下半间旅舍,砖瓦分崩离析,亭柱倾塌断折,泥土飞溅,烟尘四起。 那书生并未追击,只是横剑立在原地,以剑气在他周身三丈,画地为牢,使得此战余波并未影响到在场众人。 看着前方那名完全没有人形的强敌,他神态舒朗,剑眉挑起,全然没了方才的温暖文气,反是满身湖海英气。 可看着那名敌手,书生的语气却有些凝重。 “能用左道幻术的妖变者,鄙人还是第一次见。” 面色虽是镇定,可书生心中却觉一阵后怕。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若非腰间两把剑器乃通灵神兵,能自行预警,只怕他现在还仍在幻境中沉沦,寻不得出离之法。 ――如此高深的幻术造诣,怎会出现在一名妖变者身上? 书生心中满是不解。 除来如道家、阴阳家、兵家、儒家这种,从先秦起便传启有序的道统外,此世万千法脉,多半都可划归于左道歪路一类。 如卢植讨九江、庐江时,曾会过的异族巫术,亦是如此。 这种法术或许难通天道,其奇诡玄奥,比之其他几家正宗,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武圣姜尚都曾在《六韬》中记载,为将之人须有肱骨羽翼七十二人,其中便有“方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指得便是这些左道之人。 其中“以惑众心”四字,便是指幻术,这也是左道中的泱泱大宗,以精神念头为基,练到高深处,变更操弄六欲浊流,汇聚虚妄之念,颠倒七情,最是能坏练气士心境。 但弄情者虽看似情绪丰富,却实则无情,而妖变者们终日接受妄念打击,脑宫杂沓,神思颠倒,如何能够驾驭这等神通? 思及此处,书生更加严阵以待,另一把神剑莫邪正潜藏鞘中,蓄势待发。 那名“女仙”受此一剑,也在月光照耀下,展露出迥异于常人的真容。 她身高丈许,面容枯槁且阴鸷,头顶生有一对白骨鹿角,浑身上下都缠绕着活物般的藤蔓,藤蔓编成一袭拖地少袍,又在其人手中聚成一根宛如粗壮黑蛇的九节杖。 现在这位女仙看上来,就像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树妖”。 在其人身后的旷野间,隐约可见有将近百来名浑身攀援藤蔓的妖变者,手持一根茎秆,他们口中诵念着西王母的尊号,朝着此处聚集而来。 这便是叶横舟一路行来,并未见到任何妖变者和盗贼的真相。 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妖变者们,全都被这位“女仙”统御起来,潜伏在旅舍各处,而那些敢于下山劫掠的盗匪们,自然成了这些妖变者们身上藤蔓的肥粮。 这位“女仙”正是以这间客舍为讳饰,吞食过路行人,以增强实力,但她行事却极有分寸,且往往是打一枪换个地方,故而时至昔日,都未曾引起河内郡太守的注意。 ――毕竟每天饿逝世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谁又在乎一些寻常庶民的逝世活? 再说,以目前汉朝的基层组织力,只怕河内郡太守连治下有多少庶民都不清楚,怎么会心识得到这种事? 听到书生这话,那“女仙”冷笑一声,用沙哑的嗓音答复道: “妖变?左道?儒门小辈,何其无知! 我等行西王母诏筹,为颠覆无道苍天而现世,乃是寰宇唯一正道,反阻道者,皆是顺天行事,必受天诛!” 说这话时,“女仙”甚至还面向西方,手持九节杖,朝着巍巍昆仑遥遥一礼。 此时她面上那股肃杀阴鸷之气尽数敛来,只留惟愿全身心侍奉神明、礼敬上神的虔诚与疑仰。 月光下,数百名妖变者皆响应着她的动作,朝着西方大礼参拜,令在场众人皆是不热而栗。 就连剑术非凡的书生也不例外。 没想到,随意投个旅舍,都能遇到这种能够保持自我意识,号令寻常妖化大众,遥感昆仑,与“西王母”共鸣的非凡个体。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 “你,以前是太平道的人?” 书生骤然回头,却见那位方才将自己认错的兄台,此时已越众而出。 他扶刀前行,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脸色出奇阴沉,就像是在酝酿着一股即将席卷天地的雷暴。 不知为何,看他这幅模样,书生却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总喜欢眯眼冷笑的二弟。 叶横舟不知道书生的想法,只是盯着这树妖般的人物,他忽然想到,当日初见张晟时,遇见的那名妖人。 ――看来这“妖祸”之秘,当真有些意思。 “太平道?” 那树妖先是一愣,复又嗤笑,手中少杖一挥,傲然道: “张黄巾不识天数,忤顺尊神法旨,自行其是,也配称‘太平’二字?唯有尊神降世,以无上神威扫平一切,众生才能得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