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兄虎弟(1 / 1)
秋风萧索。 日暮西山,炊烟袅袅,丝丝缕缕映着天边的金黄,素绸与暮色融为一体,烟囱旁古砖旧瓦的屋顶上几株枯黄的狗尾巴草,正倔强地迎着秋风摇摆,小碎影斜映下来,碎石铺就的门户院落显得格外寥寂。 小院一角,张延龄坐在古藤编织的椅子上,后背披着的衣服滑落当了坐垫尚且不知,喉头好像被什么堵住,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差点儿没哭出来。 “酒醉时瞎说,老天爷你也当真?” “我就是开个玩笑,过过嘴瘾罢了。” “让我醒来!我要重新享受世间繁华。手机,电脑……那是我永远也割舍不掉的精神依靠……” 某人,前世是中医博士。 听起来很牛逼,十分困难靠着学历和关系进了某市三甲中医院,也不过是个混资历的小角色,给各类主任、副主任当跑腿小弟。 当牛做马也就罢了,唯叹医院门庭冷落,跟对面某综合大医院的热闹哗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天跟自己大学同学、如今在医疗器械行业混得风生水起的同学一起喝酒,谈到了中医发展,被狠狠地奚落一通。 大概意思是,你学历越高,临床经验积聚越少,就越难混,还不如早早下海辞职单干。 但他脆疑中医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不虚传,只不过是有许多古方没发掘出来而已,每每以清肺排毒汤在新冠治疗中的杰出疗效进行佐证。 “要是我能回到古代,把那些古方都学返来,许多疑难杂症定能被我攻克,中医文化博大精深……” 牛逼靠吹,光辉的未来则靠憧憬和想象。 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念,再牛逼的医术那也要接受职场的历练,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当大夫靠的并不是牛逼的药方而是资历的积聚。 然后老天仿佛受到了感召,真就把他塞回了大明中叶。 回忆杀尚未结束。 他视线略微一偏,落在了旁边一张年不过十三、略显稚气,却带着一副少年迈成令人生厌的国字面貌上,那大脸上先带着难以言喻的诡异笑容,随即又告急兮兮涌上些许关切之色。 “老二,你咋在这儿?” “谁把你推出来的?” “受凉了咋办?” “你咋还站起来了?能下地了?嘿,老娘又该酬神了!” “快把衣服披上,看你瘦成麻杆儿,还逞能?” “早说你愚笨,你不但愚笨,脑子还不好使……咱就躲在后面,跟着喝口汤不就行了?你非听胡老二撺掇往前冲,就凭你这小身板,挨那两下没逝世就是好的……逝世鸭子嘴硬,挨打还不服,人家不可劲儿揍你揍谁?” 大哥。 张鹤龄。 这名字好啊,他心里想,一个张鹤龄,一个张延龄,眼下成化二十二年秋末冬初,按照历史发展,再过三个月,他们的姐姐就要成为大明太子妃,再过一年他们一家就要走向富贵荣华…… 简直不要太完美。 但就是有那么点小瑕疵,这位爷的人生前半段有多显赫,后半段就有多苍凉,五十岁就要被塞进牢房,数着日子等砍头。 “你咋返来了?爹呢?” 他瞅着眼前这货,实在开心不起来。 一家子缺心眼儿! 历史上都觉得是张家俩儿子不行,却没想想什么爹教出什么儿子,就算老爹是个秀才,有那么点社会地位,那也是迂腐不堪,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当个教书师长教师至多能保证一家温饱,可惜他那老爹四十多岁了还做着科举梦,想着一步登天,家里一妻一妾两儿两女需要养活,却不事生产,眼前破败萧索的院落,就是一家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返来了,正在村头跟老王喝酒,老王又抱了个儿子,把爹羡慕得不行……我饿了,出去找小娘弄点吃的。” 正说着话,但见个四十来岁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布衣荆钗也难掩一股成熟妇人的风韵,板着脸,随手把一旁的扁担给抄起来。 张鹤龄见状脸色一垮,怯生生唤一声:“娘。” “出来!” 这位正是张峦的正妻,也是张家兄弟的老娘金氏,金氏将张鹤龄赶出门口,让儿子站在门神贴画前,放下扁担,拿起一旁挂着枯叶的桃树枝条往儿子身上扑打,一边捣腾一边念叨:“神灵护佑吾儿,病邪通通灭形……” 一番折腾下来才让张鹤龄重新进院。 金氏招呼:“等你爹返来,帮你爹打一打。” 张鹤龄嘟嘴:“让姐姐来……娘,我饿了,有饭吃没?你也不给个花销,爹饿了我一天。” 金氏见儿子急吼吼进灶房,急忙问道:“这趟进城有疑没?” “问爹吧,他来哪儿都不让我跟从,就把我晾在人家门口,我不知道。” 晚霞,落日。 张延龄站起来,望着低矮院墙外的光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出来走走,认识一下自己面对的全新的生活情况。 …… …… 入夜。 昏黄的桐油灯下,一张发黄木板拼成的古旧方桌前,父亲张峦带着浑身酒气,独占靠东的位置。
北边坐着张延龄和张鹤龄,对桌而坐的是正一脸凄哀抱着碗吃饭的姐姐张玗。 别看张玗年刚及笄,却有着不属于这粗鄙乡村的惊人美貌,眉如春山,眼横秋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波流动,令人望而神迷。她有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面庞白皙细嫩,琼鼻洁白如玉,樱唇鲜艳欲滴,美得不可方物。 未来母仪天下的大明皇后,如今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农村小姑娘,真可谓明珠受尘。 西边坐着张峦的妾侍汤氏和小女儿——年八岁面带灵动之色的张怡。 母亲金氏则没坐在桌前,靠着窗,嘴里抱怨着什么,就差抹眼泪了。 终于,张峦打破了饭桌上的寂静。 “我都说过了,现在不比畴前,陈公致仕后,我张家也跟着没落,以前旁人凑趣不得,现在全都闭门不见。明天我再来趟大宅,跟他二爷再作商量……” 张峦即便显得落寞,却也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金氏道:“大宅还会给咱脸吗?你来了多少趟,人家给过你好脸色看?都不是一个爹生的,人家只在乎自家子孙,谁在意咱家?” 贫贱夫妻百事哀,张峦跟金氏虽然没明面上探讨财帛的问题,但其实每句话都不离。 “小的先出去。” 张峦重颜面,沉声说一句。 汤氏拉着女儿进内屋,天姿国色的张玗也放下碗筷跟了出去,张鹤龄打个哈欠正要走,却被张延龄拉了一把。 “爹,咱要来跟二爷借钱吗?”张延龄问道。 张峦并没有亲兄弟,所以张延龄也就没有亲的二大爷,但张峦的大伯张缙有两个儿子,少子张岐乃景泰五年进士,曾在成化年间做到过辽东巡抚,可惜在成化四年犯事被革职。 “……(成化四年四月庚子)巡抚辽东佥都御史张岐,以挟私生事,酷害边军,为军士所奏。命给事中邓山、刑部员外郎周正方往按之……” 张岐于成化十年过世后,张家一直由张岐的弟弟张殷主持。 别看张岐早早致仕,但其跟同为河间府出身的进士陈钺交好,“……监察御史郑已、张诰、开文祥同劾奏礼部尚书姚夔举用张岐之罪,乞寘于法,且以岐之初进,主事彭韶独言其奸,及其被劾,左给事中陈钺与岐同乡里,独不签名,并请赏韶而罪钺……” 陈钺是天顺元年进士,乃张岐后代,河间府献县人氏,当官之初多次受到张岐的提携,所以在言官参劾张岐时不签名而被迁罪。 后来陈钺也当上辽东巡抚,用到了张岐的政治资源,所以跟张岐家一直来往密切,后来陈钺做到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直到陈钺于成化十九年被问罪革职,属于河间府这套乡党政治系统垮台,张家才跟着势弱下来。 张峦瞬间脸色就变了,瞪儿子一眼:“与你何干?” 张延龄道:“明天我也想跟着来……我伤好了,想出来走走,如果爹带着受伤的儿子登门,或许还能获得同情,说不定二爷就会借我们银子了。” 张峦正要骂,突然琢磨一下,觉得儿子所说颇有点道理。 张嘴来借钱,空口白牙人家未必会给,但要是带个孱弱还挂着伤的小儿子前来,或许人家就看在同宗的面子上,把银子借了。 金氏道:“老爷,带孩子来吧,让他少少见识。” 张峦一时踌躇,没有答复。 张延龄又道:“我觉得,明天我们还应该来一趟孙府。” 听到“孙府”,莲足尚未跨进里屋的张玗将好奇又充满憧憬的目光投射过来,因为张延龄口中的孙府与她关系密切,孙家公子孙伯脆与张玗可是有婚约的。 孙家在兴济属于大户人家,孙伯脆被张玗看作是能拯救她脱离水火的白马王子。 可惜这个白马王子是个病秧子。 “来孙家作甚?还嫌不够拾人吗?” 张峦自然觉得儿子说的是来跟未来亲家借钱之事。 张延龄道:“来退婚。” “什么?” 别说张峦了,一家老小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张延龄。 张延龄据理力争:“孙家公子体弱多病,自打他跟姐姐订下婚约,病就一直没见好过……姐姐嫁过来说不定要当寡妇,还不如早点把婚退了,让姐姐另觅个好人家。” 张延龄话说到这儿,张玗小姑娘瞪过来的眸光中满是委屈和愤怒,大有将弟弟五马分尸的倾向。 十分困难趁着当年家里有点势力和地位的时候,结下一段好姻缘,你说退就退?豪情即将嫁入豪门大户的不是你? 金氏道:“他爹,孩子话也在情理之中。” 母亲之语让张延龄敏锐地意识到,退婚的心思老夫妻俩其实早就动过了,只是没好意思提罢了。 先从谁口里说出来,未来意义可就不一样。 张峦摆摆手,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道:“也罢,明天你与为父同来,穿件旧而不脏破的衣衫,来了后莫言语,一切听为父的来。” ********* 新书启航,天子跪请大家多多收藏,推荐票、月票支持!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