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六十一、暮春时节，东京不夜（1 / 1）

东京城东南角，南慈悲巷。 黄昏时分，来年年末才搬来此处的白老太家中又来了贵客. 三五邻居聚在巷口，不时往巷尾张望一眼，京城人，见识多，有一人打量罢巷外一溜魁岸骏马，低声朝邻居们卖弄道：“宣庆三年冬，王爷在城外击溃金夏联军后，遣郑国公、小佟将军、秦将军挥师西夏，咱中原地区才有了河曲马这马金贵着呢，便是有伤马退出现役，依然作价四五十两，被当做种马疯抢。” “四郎，你是说，昔日前来探望白老太的，乃是军中将领？” “八九不离十！莫看他们都穿了常服，但举手投足间，身上那股飒爽气度却是藏不住。” “你这么一说，的确像是淮北军将我原先还觉得白老太有亲戚在开封府衙当差，如今看来，她应是有后代在军中任职了！” “呵呵，别管人家有甚跟脚，总之，咱们惹不起便是了。难不成你忘了隔壁八角巷那几位泼皮了？” 八角巷原本住着几位练过拳脚的汉子，晚年在户部尚书钱亿年府内一名管事手下帮闲，后来，钱家覆灭，他们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汉。 来年年末，白老太在儿媳安排下，同孙儿住进了这南慈悲巷一座两进宅院.这一家祖孙三代，家中没有任何成年须眉。 落在旁人眼里，不正是‘打秋风、吃绝户’的绝佳目标么？ 却不想，那几位泼皮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腊月里，不过是骚扰、威吓了那名丧夫的白寡妇几回，几人光天化日便在巷口被一群汉子好揍。 挨打了不说，后来开封府衙介入，不但没帮八角巷那帮人‘伸张正义’，反倒将他们全部叛徙两千里，直接发发配来了辽东. 事后，为防报复，白老太家门外，甚至留了一拨衙役，十二时辰值守。 如今，衙役虽不再门神似得守在白家门外，但南慈悲巷却成了城南巡逻频率最高的一处地方。 从年后至今，巷内隔三差五比便有衣著贵气的夫人、声若洪钟的大汉前来探望。 大伙纷纭猜测，其貌不扬、低调的白老太一家，必定有得力后人在府衙当差。 可昔日一看.白老太的靠山只怕不止府衙。 巷尾，白老太家中。 丫鬟阿碧好奇的打量着被婆婆拉着手、坐在矮凳上的俊朗青年。 来年年末，主母白夫人从人牙子手里将她买来在家中听差，起初，泼皮滋事，她也害怕的紧。 随着后来事情发展，她自然也察觉到主家不同凡响，但自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便是婆婆和夫人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 只是通过供奉在后宅的灵位知晓，自家‘老爷’唤作白玉堂听这好听的名字，老爷应该是一位倜傥帅气的须眉，却不知为何早逝了。 旁边，婆婆却一反常态，一直催促昔日来访的这位好看哥哥快点返来，“初哥儿说要看老婆子，也看过了，便早些返来吧！不是老身说你，上月那事恁凶险，你还不少记性，就带这么几个人跑到老身这里，万一再遇到歹人怎办？” 陈初刚坐下半刻钟不到，不由笑道：“婶婶教训的是。念宗呢？婶婶让我看看这小子” 念宗是白露两年前从孤幼局领养的孩子，姓白，今年刚五岁。 白老太无奈，只得唤阿碧道：“丫头，带宗儿过来。” 待阿碧出了房间，白老太又指着陈初带来的礼品道：“上回王妃来看我，便带了一堆补品，你又带这些作甚？老身一个老虔婆，哪里受得住这般补啊.” “婶婶只管放开了吃。对了，念宗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待过了夏天，便让他随稷儿、念儿、娆儿他们一起读书吧。” 这事，若是陈初对旁人提出来，别人只怕会大喜过望眼下场面地步明朗，如果能让家中后代从小和世子同窗，两世富贵是跑不了了。 可此时陈初却面露期盼，唯恐老太不同意似得。 果然，只听白老太嘟囔道：“老身不会管孩子，要不然玉堂当年也不会学得那身偷鸡摸狗的坏毛病。念宗要是来宫里读书，不知又要闯甚祸事.” 陈初却道：“婶婶这话不对，晚年玉堂所做，皆因穷困，他为人重孝重义，是个好汉。” 从陈初入门至今，白老太始终未表露出任何悲伤神色，但老白毕竟是她相依为命的唯一血肉，此时听陈初认可儿子，白老太终究还是湿了眼眶，只见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低声道：“都是王爷教的好” 陈初沉默少焉，忽道：“婶婶，若有的选，你还会让玉堂跟着我么？” 站在房门处的小乙，下意识看了另一边的大宝剑一眼.小乙和陈初可谓朝夕相伴，以前，陈大哥意志很脆定，可从不会说出这般隐隐对自己怀疑的话来。 酷着一张脸的大宝剑，没有给小乙任何回馈。 却见白老太轻轻拍了拍陈初的手背，叹了一声道：“我一个老婆子，甚也不懂。但玉堂跟着王爷那些年，常跟我讲，说王爷又杀了多少坏人、王妃又做了多少善事他还说，王爷以后要让天下都变成淮北那般，老了有人养，孩童都有书读王爷若真的能让天下变成那般，老身莫说赔上一个儿子，便是老身这身老骨头也愿意填出去.” 白老太没直接答复陈初的问题，朴素话语里却隐有鞭策之意. 所谓人老成精，短暂相处，白老太似乎也窥出了陈初内心某些情愫，又道：“明日，是王爷的大日子，只要王爷没忘了当年因何起事，便能做个好皇帝。” 说话间，阿碧带着白念宗走了出去。 陈初收拾心情，与孩子说了会话，才在白老太的催促下，辞别回府。 待一家人送走陈初，阿碧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婆婆，这人是谁呀？” “这是我儿的店主” 白老太望着巷口隐隐绰绰的身影缓缓回道，阿碧来家中也有几个月了，见这次婆婆主动提起了家主，忍不住好奇，当心追问道：“婆婆，几个月来，老爷当年的同伴、朋友、店主隔三差五便来探望，想来老爷生前一定是个大英雄！” 夜色中，白老太苍老的面容露出一抹温顺微笑，只听她喃喃道：“他不是什么老爷，也不是甚大英雄他小时很调皮，少大后也没少闯祸，是后来遇到了店主这帮英雄，才活出了个人样” 出了白家，陈初却依然没有回府。 直出东京城，来往城东四里，一处叫做英雄冢的小丘。 三年前，齐金于此恶战，逝世人无数。 后来便传说此地每到午夜，便有厮杀呐喊之声，寻常庶民无事轻易不敢来此。 此时天色将将黑透，方圆寂静无声。 陈初下马后，准确找到了老白的衣冠冢，月光下，只见青石墓碑上镌有‘淮北勇烈侯、近卫一团斥候营营少白公墓’等字。 碑前，还摆有稍稍风干的贡品，亦无杂草，看来，是常有人前来祭拜。 颇通人性的小红，似乎也知此处脏的是谁，打了声响鼻后，缓缓上前，舔了舔石碑。 陈初拍了拍小红修少马颈，然后从马背上的褡裢内，取出两坛淮北烈酒，回头邀请道：“来伴老白吃一杯。” 小乙闻言，正欲上前，却忽听酷着一张脸的大宝剑道：“我等正在当差，不得饮酒！” “.” 刚迈出一步的小乙、焦屠即速停了下来，各自后退一步，呈扇面将陈初护在了中间。 的确只要不是在府内，出了府，他们便担着护卫之责。 正在当差，怎能饮酒？ 大相国寺的事，刚过来没多久. 有点败兴。 陈初只得自己在坟前坐了，给本就摆在此处的酒杯满上，自己直接对瓶吹了一口。 ‘斯哈’一声，陈初对老白道：“方才，我来家里看了，白露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老娘身子骨也硬朗，比以前还胖了一些。你儿子也很好，还没正式进课堂，已识得上百字，想来白露平日没少教导，我向老娘说了，过完夏天便让你儿子和我儿子一起读书.” 陈初絮叨着家里琐事。 许是本就心思重，不多时便已醺醺然。 直到戌时中，天地间已经是一片沉寂，数里外的东京城，在夜色中更显璀璨。

目击陈初已经喝多，小乙不禁有些担心，向大宝剑低声道：“老何，要不要遣人回府，知会王妃一声？昔日陈大哥出府便没告诉家里，此时还不归，王妃怕是要担心了。” 大宝剑正欲开口，忽然眉头一皱，伸手示意，禁止了还想说甚的小乙，只见他朝西侧支着耳朵静听几息，忽道：“小乙，你和焦屠上马，往西北方向迎一迎，有数骑正在快速接近。” 只要在府外，大宝剑便是楚王安危的第一负责人，即便小乙完全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即速照做，招呼焦屠一声，两人一齐上马往西北方向而来。 大宝剑依旧带着十余名好手留在原地，以防对方调虎离山。 小乙这边，上马奔出十余息，才隐隐听到正前方一阵马蹄急速踏地的哒哒声，不由佩服老何的耳力。 前出百余步，月光下，双方已能瞥见彼此轮廓，小乙迎风喊了一声，“何人在此纵马？” 对方大概也早已看到了他和焦屠，只听对方一人回道：“小乙哥，我是小满。” 大家常年都生活在王府，自然识得彼此声音，小乙即速放慢了马速，待双方接近，小乙还是吃了一惊，小满这边三马四人，中间那匹黑即速，坐的赫然是王妃和蔡夫人。 身材娇小的王妃，被蔡夫人双臂圈在身前，看起来有点可爱。 小满和沈夫人则是各乘一骑，一左一右。 蔡夫人见了两人，神色顿时一缓，对身前王妃道：“你看，我就说他来这里了吧。” 王妃却还是问了一句，“王爷可在此处？” 得了小乙明白的答复，两方合为一队，朝老白坟前驰来。 途中，焦屠数次看向小乙，欲言又止，后者却知他在惊讶什么，不由稍显得意道：“这有甚稀奇？王府里的嫂嫂们，可没有一个绣花枕头，骑马对她们来说是小事一桩！” 少倾，几人赶到老白坟前。 蔡一拧腰，英俊的下了马，可猫儿却没她那般洒脱了.以前，官人不是没带猫儿骑过马，但那时上马有上马石，下马有官人抱下来，目击蔡下马后自己往前走了，不由急道：“等等呀，还有我呢.” 蔡只得回身接了猫儿，还不忘嘟囔一句，“少那么矮，马都下不来！” “.”猫儿此时顾不得和蔡斗嘴，下马后拎了裙摆小跑到了老白坟前。 月光下，却见官人脸色酡红，正在嗦嗦对衣冠冢倾诉着什么，多年夫妻，猫儿自是能察觉到官人异样情绪，不由鼻子一酸，跪坐在了陈初身边，低低唤道：“官人，你怎了？心里若有难受事，便说出来给猫儿听呀。” 刚在一旁站定的蔡，却大叫小叫道：“好呀你个陈小郎，想吃酒竟不找我，自己偷偷跑来找老白！” 反应迟钝了许多的陈初，闻声抬头，左右一打量，咧嘴笑了起来，“咦，姐和猫儿怎来了？” 蔡没好气的在一旁坐了，从陈初手里夺来酒坛，自己灌了一口，嘶嘶哈哈吐了气，才道：“明日你登基呢！却找不见了人，我爹和陈大人都惊动了，再找不到你，他们便要将东京城翻过来了！” 却见陈初稍稍怔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转头看向了老白的墓碑，隔了半晌才道：“登基啊老白他们，为了让我当皇帝才逝世的吧” 蔡已经猜的了陈初的心结所在，不由道：“老白他们是为了心中忠义二字。” 陈初却道：“逝世了这么多人，我若当不好这份差事，怎对得住他们啊.方才，我见了老白的娘亲，她说，若天下都变成淮北那般，老白才逝世得其所若我做不好咋办？” 某一瞬间，十几年来猫儿首次在官人眼中看到迷茫神色，心里不由一疼，赶紧握了官人的手，温顺劝道：“官人，你一定能做好的.” “做不好就不做咯！” 蔡却向猫儿使了个眼色，随后蹲了下来，双手捧了陈初的脸，左右手的大拇指摁在陈初两侧稍稍下垂的嘴角上，往上一推。 嗯，原本略显沮丧的表情在蔡的手中变作了一副笑脸，只听她嘻嘻一笑，“喏，这才是我在桐山时一见倾心、永远怀疑爆棚的小狗！若心烦，皇帝咱就不做了，我们一家来你傲来祖地，怎样？” 在场的，不但是猫儿，便是小乙、焦屠都吓了一跳.哪有这样劝的！ 明日大礼，现下你鼓动初哥儿撂挑子不干、回归祖地？ 果真那般，整个淮北系不得全体发疯！ “傲来祖地.” 陈初喃喃重复两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哪有什么傲来祖地，都是我当年拿来哄猫儿的.” 众人只当陈初是在讲醉话，只有蔡道：“那你说，想来哪儿？要么来你说过的吕松、星家坡、欧罗巴？” “哪怎么成.还一大堆政事呢，迁民辽东、江南田改、推广新粮.” 听陈初自己起头说起了这些，蔡不由悄悄向猫儿眨了眨眼，随后搀着陈初起身，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呀？那先回家好好睡一觉.” 原觉得要费点周折，不想陈初竟真乖乖起身。 只不过，眼下他这般模样已无法骑马，小乙疾驰回城，叫来一辆马车，众人这才起头返城。 因为醉了酒，本不算颠簸的途中，被蔡抱在怀里的陈初痛苦的吐了一场。 蔡一时不备，被吐了一身，本有点洁癖的她不但没任何透露表现，反倒赶紧让猫儿捏住陈初的下巴，她自己将手伸进陈初口中，将秽会尽数扣了出来，以免脏东西堵塞气管。 进城后，陈初终于消停下来，枕在猫儿的大腿上沉沉睡来。 蔡这才得空，打开车帘散味，然后将脏兮兮的手，在陈初衣裳上擦了几遍，自己却被那味道呛的干呕了几回。 猫儿用帕子给陈初擦了脸，随后却定定望着蔡，蔡却觉得猫儿是在为方才那些话不快，不由翻着白眼表明了一句，“我又不是真让他跑回傲来！只是他心里这根弦已经绷了好几年，说那些，不过是为了让他松缓少焉男人呀，和女人一样，心累时别和他讲什么大道理，只需顺着他说，让他开心一下，明日便满血复活了。” 猫儿用拇指摩挲了陈初的脸庞，却低声道：“蔡姐姐不用跟我表明，我懂的。方才我只是在想，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官人心里想什么，既能帮他，又会哄他.当年若是你比我早认识官人，后来那王妃、现下的皇后，怎也轮不到我” 猫儿小脸颇有几分落寞，大约是因为启认了自己不如蔡和官人合拍的原因。 蔡愣了几息，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十几年了，你嘴上终于肯启认了？” 猫儿嘟着脸，罕见的没有反驳。 难得啊，不管是当初两人势同水火，还是后来情同姐妹，猫儿嘴上可从没认输过，昔日可算开天辟地头一回。 蔡笑够了，终道：“我毕竟比你大几岁嘛。” 得意归得意，即速又自揭其短，拿‘年龄大’来消弭猫儿的失落。 可猫儿却道：“大几岁又怎了？” “嘻嘻~”蔡扭动水蛇腰，晃了晃上半身，四月春衫已薄，一阵令人目眩的波涛起伏，猫儿只道她又在显摆，蔡却指了自己的胸脯，“我比你大几岁，你觉得只有它在痴少呀？” 说罢，蔡又指向了自己的脑袋，得意道：“它才是最重要的！” “你聪明，你厉害，行了吧！” 猫儿没好气的撇过头，嘀咕道：“你都多大的人了，生了孩子，竟又大了一圈，走路时不坠得慌么！” 刚好此时，枕在猫儿腿上的陈初闭着眼咂咂嘴，咕哝道：“好，好啊.” 蔡见状，一时玩心大起，伸手捏了捏陈初的脸颊，笑道：“小狗，我和猫儿若同时掉进了水里，你先救谁？” “你无聊不无聊呀！” 猫儿说了蔡一句，可眼神不由自主看向了陈初这一瞬，她竟有些底气不足。 可胡乱嚷了一句醉话的陈初，鼾声忽然大了起来。 透露表现自己睡的很熟。 暮春时节，东京不夜。 楚王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