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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疯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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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屋内滚滚浓烟。 戚玉台捂着口鼻,慌忙看向周围。 火势刚起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只顾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觉时,火苗已经很大了。 丰乐楼客房里四处悬挂樱桃色布幔纱帐,所谓“流苏斗帐香烟起,云木屏风烛影深”,然而此刻纱帐被火光一舔,轰然一阵巨响,只使人心中更加绝望。 与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恰恰窗户打不开,门前火势又大,他出不来,也逃不开。 服用热食散的热意与激荡早已从身上尽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难道他昔日会被烧逝世在这里? 不行,他不想逝世! 戚玉台扭头看向门口,紧闭的大门前一根横梁砸下,刚好燃起一堵火墙,短短几步,犹如天堑,将他与出路隔开。 他仓皇回头,试图从这狭小房间里再找出一条生路,然而目光所及处,只有更深的绝望。 瑶琴、碎酒坛、织毯……这些东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养料,就连墙上那副挂画也未曾幸免。 那幅取代了他喜欢的美人垂泪图、看起来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惊蛰春雷画被火燎了一半,绢页卷曲,却似梨园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头另一番景象来。 春雷图之下,竟然还藏着另一幅图! 这是…… 戚玉台倏然僵住。 那是一副极英俊的画眉图。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里茶园清芬荡荡,屋舍前挂着一只铜质的鸟笼。 鸟笼中,一只画眉百啭千声,活跃灵俏,鸟笼前则站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他做农人打扮,一只手指屈着,正逗玩鸟笼中的画眉。 墙上挂画本就宏大,几乎要占据一整面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无论是畴前的美人垂泪图,亦或是被烧毁的惊蛰春雷图,都不及眼前这幅图诡异。 老翁与画眉画得格外宏大,尤其是老翁,几乎与真人并无二致,一人一鸟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外人,而在这周围,则散落无数展翅画眉,一眼看来,铺天盖地袭来,尖吻朝着人眼睛啄下—— 戚玉台脑子一炸。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幽怨的,像是隔着很远传来。 “戚公子……” “你还记得莽明乡茶园,养画眉的杨翁一家么?” 戚玉台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嘴唇翕动间似微弱呻吟。 “杨翁……” …… 那年父亲寿辰,正值他在户部任职没多久。那时候他还不知这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觉得父亲总算瞥见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关系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缓的趋向。 他有意想与父亲重修于好,于是决定为父亲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礼品。 盛京人皆知太师爱鸟,府中豢养白鹤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欢的,是画眉。 戚玉台想送父亲一只世间最好的画眉。 盛京斗鸟之风盛行,最好的画眉不仅要羽翅鲜亮,声音清脆,还要凶狠好斗,体格俊巧。 戚玉台在斗鸟园中逛了一圈,总觉得少了几分神气,没寻到心仪的鸟儿。 这时候候,手下有人告诉他,莽明乡茶园有一务农的杨姓老汉,家中有只豢养多年的画眉,机灵神气,不如买来试试。 戚玉台便令人速速买来。 谁知画眉的主人却不卖。 买卖的人跑了好几趟,皆是无功而返,若是寻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诱,对付这样的贱民,总是轻而易举。 但那几日他因为刚来了户部,自觉前程一片光明,连带心情也不错,又想着父亲寿辰近在眼前,应当替父亲积些福德,不如亲自走一趟莽明乡以示诚意。 于是戚玉台带了几个护卫,出城来了茶园。 茶园三月,正是草少莺飞,清溪绿水。到了乡里那处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画眉。 是只很英俊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刹间,戚玉台就喜欢上了这只画眉。 屋舍走出个头戴葛巾的六旬老汉,瞧见屋舍前站着的几人也是一愣,戚玉台只说自己是路过此地的游人,想讨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汉也未曾起疑,热情迎他进屋中,叫家里人泡几杯热茶。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便宜,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周围。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 这屋中皆是病弱老残,唯一的壮劳力——杨翁女婿来茶园干活了,杨翁儿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笑得痴傻。 他向杨翁阐明来意。 戚玉台胸有成竹。 这对老配偶,一个女儿已经逝世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伴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那皮肤黎黑的老汉听完,却是摇了摇头,笑着将他拒绝了。 戚玉台感到无法理解。 他问:“难道你们不想要一笔傍身银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岁稚童般看着他们的须眉,“他什么都不会,将来会很需要的!”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暖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几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经会简单的采茶筛茶,认真起来,我和他娘都比不过哩。”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来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无需银子了。”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 他的父亲,现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 一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这个老家伙,为何会如此笃定地相疑谁人坐在椅子上的痴儿。 那分明是个傻子!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暖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 老汉笑说:“公子,有银钱是好,可是阿呆这副模样,富贵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这么一大笔财,守不住事小,惹灾祸事大啊!”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碰头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 戚玉台一顿。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瑶。这是老头子最后念想,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来,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阿呆”不知发生了什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枝生了芽的树枝,老妇人低头与他说了两句,男人疑惑听着,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横看竖看都是个傻子。 戚玉台心中轻视,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来,重新变得冷淡。 他昔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耐心也到此为止。 戚玉台站起身。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 “我原本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 “我真后悔昔日跑这一趟,你们这样的低贱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转过身,示意护卫来取那只悬在房檐下的画眉。 鸟儿似乎也知此刻情势陡变,在笼中上蹿下跳,焦躁不安地大声鸣叫。 铜质的鸟笼入手冰凉,被护卫递到他手中时,冷得人一个激灵, 老汉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想强抢,脸色一变,蓦地冲上来就要夺回。然而他年岁已高,又因常年照顾无用的傻儿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里挣得过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远,仍不宁愿,踉踉跄跄地再次冲来。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 只听“咚”的一声响。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 戚玉台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虚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妪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尖叫声嘈杂刺耳,戚玉台烦不堪烦,提着鸟笼就要往门外走,被人从门后一把扑住袍角。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 戚玉台有少焉慌乱。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逝世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渐渐袭来。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清楚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会儿从屋中跑出来。 “爹、娘、娘!” 傻儿子嘴里焦急喊着,手里软绵绵的树枝用力朝他掷来,愤然道:“坏、坏人!” 戚玉台脸色一变。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魁岸,杨翁配偶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洁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脱手中树枝。 树枝软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一点苦楚也没有。 像个笑话。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 身后护卫拥上,紧接着一声闷响,周围重归寂静。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 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 他站在门口,看着笼中扑腾翅膀的画眉,忽而觉出几分无趣。 还没想好这头如何处理,篱笆后又有人出去,是个背着竹筐的魁岸汉子,瞧见一行人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一眼瞧见门口那条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凄声喊道。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杨翁的女儿杨瑶已过世,女婿却没有离开杨家,仍与杨家人住在一处,甚至还将自己名字改成‘杨大郎’。 与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见,何况是逝世了妻子的鳏夫,除非有利可图。然而杨翁一家穷得令人发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只能阐明此人无能穷困更胜杨家。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安闲。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却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怎么样?”他把银票一叠一叠摆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杨大郎定定看着那些银票。 戚玉台心中轻视,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须臾,男人伸手,一语不发地拿起银票。 戚玉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配偶、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实了自己。 戚玉台盘算着,等杨翁家的事过了,再过段日子,找个人将杨大郎也一并处理掉。无依无靠的穷凶极恶之徒,难免因贪婪生出恶心,威胁、勒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临逝世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谁人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当心——” “噗嗤——”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戚玉台呆了一下,渐渐低下头。 一把柴刀从自己身后穿来,刀尖深深没入半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下来,和杨家人的血混在一处。 杨大郎的脸在护卫们的刀下变得不甚清晰,只听得见对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他被护卫护着迅速退出屋舍,腰间痛得出奇,原来同样是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和从自己身上流出来感受截然不同。 戚玉台捂着伤口,呻吟道:“烧了!把这里全烧了!” 他不想要再瞥见杨家的任何人,这些低贱的穷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来。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 那火海里,却突然冒出张苍老人脸。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倒下来时后脑磕着石头,像是逝世了,此刻恰恰又醒转过来,满头满脸是血,颤巍巍从火光中爬出,朝着他用力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他袍角。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返来。 戚玉台魂飞魄散。 烈火烧天,飞灰遮目。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 太师府派人处理了。 戚清最终还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台当时受杨大郎那一刀,虽有护卫最后关头推开,不至要命,但伤势也着实不轻。 但身上的伤势仍能处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师府后,就起头频繁做噩梦。 梦里杨翁那张苍老的脸总是和蔼地看着他,请他品茗,他端起茶杯,发现粗糙的红泥茶碗里,粘稀薄稠全是鲜血。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台豁然梦醒,已出了一身盗汗。 从那时起,他就起头不对劲。 有时候白日里也会瞥见杨翁的影子,还有阿呆,渐渐的他起头有迷惘失常,号哭骂言之状,医官院院使崔岷说他这是情志失调所致,因遇险临危,处事丧志而惊,由惊悸而失心火。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 好在兜兜转转过了几月,他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做梦,也不再会在白日里看到杨翁的影子。 甚至连腰间那道深深刀疤,也在连用十几罐“玉肌膏”后只留下一点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过,除了他落下一个毛病。 一见画眉,一听画眉叫声,便觉心中易怒焦躁,坐立难安。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 至于那只画眉……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逝世了,羽翅昏暗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 耳边传来清亮啁啾,一声一声,声声欢悦。 戚玉台瞳孔一缩。 哪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热意从脚底升起,他颤抖着望向眼前。 那幅宏大的、英俊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绘声绘色,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忽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实际与梦境。 老汉木然望着画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渐渐地流出血来,血泪若当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却又比那时候更加鲜丽。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 他呻吟着,央告着:“……不是我……别找我……” 昏受的脑子突然变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着根粗大银针在他脑中愤然翻搅。他痛得浑身发抖,周围火光变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在何地,只是抱着肩膀哽咽,胡乱地开口:“我是、我是太师府公子,我给你银子……” “别找、别找我……” …… 楼下火势渐小。 穿着火背心的巡铺们从楼里出来,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边。 申奉应抹了把脸上飞灰,心中松了口气。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阁楼顶上的火光。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袪除,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来,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用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 所有救出来的人都挤在木楼不远的凉棚下,裹着毯子惊悸未消,申奉应才收好唧筒,就听得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这人是太师府公子!” 太师府公子? 申奉应耳朵一动,唧筒从手中滑落。 他没顾得上唧筒,扭头问道:“在哪?太师府公子在哪?” “在这里!”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对他挥手,“他自己说的!”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现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来城南清河街吧?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昔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应扒开人群,低头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着一个年轻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狈,抱着头不知在嗫嚅什么。 像是被吓着了。 天可怜见的,这么大火,这些养尊处优的膏粱后代应当受惊不轻。 申奉应当心接近他,柔声开口:“没事了,戚公子,火已经灭了……戚公子?” 地上人颤了颤,渐渐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 申奉应一愣。 男人胆怯地望着他,一张脸被灰熏得发黑,嘴角不住翕动,申奉应凑近,听见他说的是:“我是戚太师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给你们银子……好多银子……”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 他痴笑着:“画眉流血了!要来杀人了!” 周围鸦雀无声,不远处阁楼火光未灭,胭脂胡同狭窄的胡同里,密密丛丛的人群团团看向这头。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 申奉应下意识后退一步,面上柔情与笑容顷刻散来。 什么情况? 这人真是戚太师府上公子? 怎么看起来倒像是……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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