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金（1 / 1）
“听说了么，少春宫昔日杖杀了几个婢女。” “啊？出什么事了？” “说是受人收买，想要对贞妃娘娘腹中龙种脱手……少春宫里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进宫，就是为了给贞妃娘娘安胎呢……” 医官院前厅的堂舍里，两个医官正凑在捧着碗交谈，陆从他们身畔走过，二人见有人来，便埋头吃饭，不做声了。 医官院医官们除了在医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时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门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贞妃娘娘近来很受宠，现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圣宠，贞妃腹中龙种若是男胎，朝局将来如何变动尚未可知。 变化总是在瞬息发生的。 陆绕过桌椅，来了厨房拿了些剩馒头包好，离开饭舍，往后院少廊的药房走来。 这一排药房总是常年空着，自打陆来了医官院后，倒是难得用了起来。 陆顺着少廊往里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间房前，推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地上放着只药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林丹青坐在药炉前，被熏得眼睛微眯，满地散落的都是医籍药册。 药炉旁边的缝隙里，还塞着几枚青壳鸡蛋，被烤得蛋壳微微发黑，挤在药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鹅卵石。 陆把包里的馒头递给她，林丹青便笑：“多开啊，还让你特地给我送饭。” “只有冷馒头，”陆在她身边坐下，“不来饭舍吃么。” 常进不让在饭舍外的地方吃饭，因此陆也只能带出几个馒头给她。 “我这正做着药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截，险些噎着，喝了口水咽下来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当大夫的，当然不能离开正煎药的罐子。” 陆沉默。 林丹青这几日没什么事，医官院分给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余暇时间，她便也像是生了兴头，挨着陆隔壁尝试做新药。 原来空旷的药房如今被她二人霸占，倒数第一间是陆的，倒数第二间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赛般，夜里一人比一人熬得少。 陆低头，把地上散乱医籍收起来，见林丹青手边的那本《明义医经》翻到《诸毒》一节，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里读书读到这里。 陆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药罐。 罐子里的汤药被熬煮的白沫沸汤，其中药材看不清楚，能闻见隐隐熟悉的清苦香气，似乎是解毒药材。 默了默，陆问：“你在做解毒药？” “你真厉害，”林丹青嘴里咬着半只馒头，瞪着她道：“我用的名贵药材，还特地祛了点药性，你一闻就闻出来了？” 陆指指地上那本《明义医经》：“不是翻到这页了么。” 林丹青：“……” 无言少焉，她道：“原来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义医经》合起来放到一边，神色有些惆怅：“我原觉得医官院藏书丰富，常医正说，《明义医经》中记载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种，可我这本书已经翻了好几遍，发现也不过如此，有许多毒物，这上头根本没记载，可见医科一道，任重而道远。” 她像是很失落。 陆想了想，问：“你想要找的毒这上面没有么？你想解的，是什么毒？” 林丹青目光动了动。 半晌，她叹了口气，用银筷把药炉上的青壳鸡蛋拨到一旁，拿筷子在鸡蛋壳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么？” 陆：“听过。” 南疆远地，本就多毒蛇虫蚁，奇花异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凶猛，又因远离中原，梁朝医书能记载的，也仅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鸡蛋在地上滚了滚，用手试了试不那么烫了，往地上一磕，青壳碎了一地，又三两下剥开蛋壳，露出里头白嫩嫩的鸡蛋。 这是杜少卿亲自挑的土鸡蛋，个头不大，但说比官巷摆摊的卖得好。 “鸡蛋烤着吃比煮着吃好吃，”林丹青递给她一个，“你要吗？” 陆摇头，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陆安静地等着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鸡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药。” “射眸子？” 林丹青叹了口气。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诸毒凶猛，我没来过南疆，连这个叫‘射眸子’的毒草少什么样都不知道。常医正说，医官院的藏书库里医书是最全的，可我也没有找到’射眸子’的记载，问过院使和医正他们，也并未听过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声：“我都快怀疑，是否‘射眸子’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过是胡编的名字。” 她平日里总是无忧无虑、大大咧咧，此刻却有些黯然神伤，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竟有几分苦涩模样。 陆想了一会儿，道：“‘射眸子’，是谁人服用后双眼渐渐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么？” “咳咳咳――” 林丹青猛烈咳嗽起来。 “你你你……咳咳――” 陆递给她水壶，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南疆诸毒，中原人本就难碰到，正如她四处寻觅有关此草的记载，可这些年一无所获。不仅医官院，盛京医行里那些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老大夫也并未听闻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险些放弃，没料到竟会在这里被陆一口说出来。 “你怎么、怎么知道这毒？！” 她一激动，方才握着的半个鸡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黄。 陆把受在药罐提手的湿布递给她。 “我在师父的手札中曾见过此物记载。” 芸娘的医书全堆在落梅峰，准确说来，医书少，毒经多，陆有时候都不知道芸娘究竟从哪里搜罗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从中原到异族、从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少于人迹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制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陆一一读过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只恨读得不够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陆的手，眸光闪烁：“陆妹妹，你师父在哪，能不能带我见她……” “家师已过世。” “那手札呢，手札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陆垂眸：“手札已随师父入葬时一同烧毁。”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过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来，问陆：“陆妹妹，你既看过令师手札，那、那有关‘射眸子’的记载是什么，它少什么样，可有解药？” 陆摇了摇头：“没有。” 芸娘喜欢搜集世间毒药，却并不喜欢解毒。那些毒经中，许多是无解之毒。若轻松能解开的毒物，不值得芸娘纪录在手札上。 “射眸子”，也只纪录了了其名字和功能，并无解毒之方。 “手札上写，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双眼渐渐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过二十年，双目失明。”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开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许久，她才苦笑一声：“看来，有关‘射眸子’的记载，还是不够多。” 她闷闷地拿起一只鸡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两下，似是十分焦躁。 陆视线掠过屋中的药罐，突然开口：“你现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药？” 林丹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用了许多解毒药材，但做出成药效果很是一般，与普通的解毒药并无二样。” “不如试着以毒攻毒。”陆提议。
林丹青讶然望着她，随即断然拒绝：“初入太医局时，师长教师就说过，药方与其重不如轻，与其毒不如善，与其大不如小。‘射眸子’本就是剧毒之物，以毒制毒，用药之人会受不住的。” 医官院的医官们用药向来温暖，也是怕出意外。陆平日里一副温暖柔弱的模样，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制药之方，令林丹青也惊了一惊。 “药有七情，相恶相杀通用者，为用药之王道。太医局只教师长教师相须相使同用，虽稳妥，可选余地却太少。不如另辟他径。”陆并不在意，只静谧地说：“有些毒物，单看致人中毒，但若以此外辅药相冲，冲来毒性，亦可入药。有些药材单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药，但若以非凡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别物，良药也变凶险……” 说到此处，陆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没瞧出她异样，似也被她一番话影响，低着头静静沉思，一时没说话。 少焉，陆站起身：“馒头我送到了，没此外事，我先出来。” 林丹青回过神，抬头看向她：“你不做药么？” 昔日不是给金显荣施诊的日子，平时无事时，陆也就呆在药房里，翻翻医书，做做新药什么的――金显荣的敷药都已换过好几回。 “不做了。” 顿了顿，陆开口：“我来殿帅府，昔日该给营卫施诊。” …… 京营殿帅府昔日很是热闹。 年轻的禁卫们听到陆的名字，纷纭从各处钻出来，有原本在演武场武训的，顾不得换下被汗湿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弹进殿帅府厅堂，挽着袖子有意无意展示自己健壮的胳膊：“陆医官来了！” 殿帅府的五百只鸭子们又起头吵嚷起来。 赤箭站在一头坐观成败。 他就不清楚了，陆何以得到殿帅府这么多禁卫的青睐。明显来过殿帅府的那些姑娘们热情大方，温顺明媚，而陆总是冷冰冰的，偏用这张冷淡的脸博取了殿帅府最多的芳心。 还有自家主子…… 听青枫说裴云推了成山的公文，特地花了一天时日伴着陆出城逛茶园，以至于当日夜里处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女医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陆给这些同僚下了蛊？ 听说南疆女子善用情蛊，见到中原的美貌须眉便暗中下蛊，把对方连人带心地骗过来，若不从，就会生不如逝世，日日折磨。 蛊虫真可怕。 他打了个哆嗦，急忙走了。 陆不知赤箭心中腹诽，被围在人群中亦是无言。 来殿帅府施诊不过是个理由，谁知殿帅府中真有如此多禁卫找她瞧病。一个个昂藏男儿，血气方刚，指着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伤叫她看诊，语气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谁都说京营殿帅府中挑选宿卫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仅看相貌身姿，如此娇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师府上的禁卫们人人都有这般娇弱，也许她都不用用毒，单靠自己也能在太师府大开杀戒。 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又快了许多。 直到夕阳渐斜，裴云过来驱人，这群禁卫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来。 裴云站在门口，朝陆笑笑，陆便起身收拾好医箱，随这人进了屋。 还是那间处理公文的屋子，窗边的紫檀波罗漆心少书桌上，公文堆着厚厚一摞。官窑笔山上挂着的紫毫笔尖润湿，旁边是墨石砚，似乎座上之人刚刚还在此奋笔疾书。 他看起来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裴云也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笑着问：“怎么突然来了？” 昔日不是施诊日。 陆从袖中摸出一封疑函，推了过来。 裴云瞥了一眼。 熟悉的疑封，是那日看过茶园后，临辨别前他给陆的疑函。 那封装着“药方”的疑函。 他伸手拿过疑函，并未急着拆开，只扬眉看向陆：“陆大夫看过了？” “是。” “有问题？”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依旧含着笑，目光却骤然变冷，问：“哪里有问题？” 陆声音静谧：“都是些补药，药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温养体魄，但若与一物混合，则补药变毒药，虽不会立即致命，但少此以往，身体日渐健康，最后心衰而逝世。” 裴云盯着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风痫失志、镇心安魂。一般上气咳嗽、伤热肺损吐血、肺疾、劳极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大批服用。” 顿了顿，陆继承道：“但裴大人给我的药方，若掺入金屑，后患无穷。” 他没出声，似是沉思。 陆便继承说：“此药方中所耗药材昂贵，用药之人家中必定富贵，若以金碗盛药……” 裴云面色微变。 若以金碗盛放，不用添以金屑，补药自成剧毒，少年累月，也并不会被人发现端倪。只因药方和药材无害，金碗亦无害，然而两相一撞，其势凶险，难以言表。 既隐秘，又高明。 陆垂眸，心中亦是不静谧。 裴云给了她药方后，她这些日子将药方细细研讨，然而看过许多次，皆是没察出不对。她并不觉得裴云会无缘无故给她一张普通药方，研讨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昔日她与林丹青交谈，言至药性相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关键。 金屑若掺在药物中，未免太过明显，一眼就能被人识穿。但若以金碗相盛，虽效用不及金屑来得快，但少年累月下来，亦会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云的这些药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为何人准备，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贵药材的富户，所用杯盏用具富丽豪奢也是寻常。 至于金碗…… 此料名贵，寻常人家担用不起，能有此资财的，势必非富即贵。 刚想到这里，耳边传来裴云的声音：“陆大夫果然医术超群。” 陆看着他。 他把疑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么在意的神情，让人难以窥见端倪。 “多开。” “不用，”陆道：“裴大人告诉我画眉案，我替裴大人验药方，这是一起头说好的交易条件，很公平。” 裴云笑了一下：“真是陆大夫一贯作风。” 一贯的公私分明，恐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显白白，像是做完这笔生意就要一刀两断，老逝世不相往来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沉，金彤霞光穿过院中枝隙映在窗上，远远能瞧见半个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云收回视线，起身替她拿起医箱，“走吧，我送你出来。” 陆点头。 待出了门，殿帅府已经没几个人，此事正值傍晚，宿卫们都来饭堂吃饭来了。殿帅府的宿卫们抢饭抢得比医官院凶残，来得晚了，连剩馒头都没得吃。 夕阳把殿帅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层熏红，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层毛茸茸的暖意。远处有晚归春燕绕树，黄昏显出几分温顺的静谧。 陆瞧见花藤下木头搭成的棚舍空荡荡的，里头胡乱堆着些棉布，还有一只盛着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云突然开口：“你来后，我让段小宴带栀子来演武场了。” 陆一怔。 他道：“不用怕，陆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