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才医官（1 / 1）

“咳咳咳――” 手上茶水因猛烈咳嗽洒了一些出来，他手忙脚乱擦拭身上茶渍，那张总是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笑脸终于有了裂缝，难得活跃起来。 陆觉得这画面倒是顺眼多了。 裴云整顿好方圆，适才看向陆，不可思议地开口：“你在说什么？” 纵是医者不分男女，纵是陆此人从来也与羞涩、腼腆挂不上边，但他好歹也是个青年须眉，而她一个年轻姑娘在屋里同他如此直白说出此事，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些。 陆觉得他这幅模样倒挺有趣，遂奇道：“裴大人也不知道？看来真是秘密了。” “我当然不知道，”他狼狈地拂一下身上茶渣，“你怎么知道？” 陆不出声。 “你……” “我平日行诊用针，”陆打断他的话，敲敲桌上医箱，“多看一根针少看一根针没什么区别，裴大人不用露出那副神情。”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如若金显荣本人在此，只怕会被气得一命呜呼，偏她说得道貌岸然。好像涓滴不觉得其中讽刺。 裴云以手抵住前额：“别说了……” 见他如此，陆反倒觉得新鲜。这位指挥使大人看上来游刃有余，凡事举重若轻，但原来听不得这样的话，白白浪费了一副俊秀皮囊。 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云静了一会儿才开口，神色有些复杂：“你真的……” 倒不是他对医官行诊有什么偏见，实在是金显荣德行有亏，而陆又惯来不是一个顺来顺受之人，若说她被金显荣占了便宜，似乎不大对劲。 “当然是假的。”陆道。 裴云一怔。 陆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裴大人也知道，对我来说，须眉躯体和逝世猪肉没什么区别，看不看不重要。再者他的病虽麻烦，但并不难治。裴大人也不用过于操心。”说着把那只猊狻镇纸压在方才写好的药方上：“方子在这里，大人照我说得煎药给他们服下就是，七日后我会再来。” 说到此处，陆停了一停，又默默看向裴云。 裴云注意到她的目光，神色一顿：“怎么？” 陆颔首，语调坦然：“金大人之病症，须眉上了年纪多有此患。若是裴大人将来也有此麻烦，需要赞助，无妨找下官。以我们二人友谊，我也会替裴大人守旧秘密的。” 此话一出，屋中一片逝世寂。 有一瞬间，陆觉得他那张俊美的脸是僵住了，仿佛在竭力维持云淡风轻，良久，裴云镇定地开口：“多开，但我不需要。” “是么？”陆便露出一个惋惜的神情，“真是遗憾。” 方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个轻快声音：“什么事遗憾啊――” 段小宴从里头探进个头，见是陆也愣了一下：“陆大夫，你怎么在这？” 陆不再多说，背上医箱，只冲他二人淡声道：“我先返来了。” 她背着医箱径自出来了，段小宴看着她背影挠了挠头，道：“奇怪，我怎么觉得陆大夫昔日比往日高兴？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他又转过头，似才想起方才瞥见的一幕，指着陆坐过的那张椅子激动道：“不过哥，你居然让她坐你的椅子哎！你平日不是不让人动你的东西吗？” 裴云素有洁癖，最不喜旁人动他物事，那张椅子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敢坐，偏昔日瞧见陆坐了，没猜错的话，陆还用了裴云的纸笔。 啧啧啧，对她可真够宽大的。 半晌无人答复。 段小宴转过脸，瞧见裴云坐在桌前，一手扶额，一副头痛模样。 少年好奇心顿起，凑上前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陆大夫遗憾什么？” 裴云没有抬头，只伸手将他凑来的脑袋推到一边，冷冷道：“闭嘴。” …… 从殿帅府出来，陆没再来此外地方，径自回了医官院。 堂厅里，医正常进正吩咐此外医官奉值的事，见陆返来，三两句打发了来人，走到陆面前询问：“陆医官这是给金侍郎看过诊了？” 陆点头。 他打量一下陆：“没出什么事吧？” 陆道：“没有。” 常进便松了口气。 他是个老好人，当时春试，陆的考卷是他第一个批出来的完美答卷，对陆总是存了几分迥殊关注。崔岷要陆给金显荣行诊时，常进还担心了好一阵，毕竟金显荣谁人德行……整个医官院就没几个人愿意来行诊。 他都已经做好陆哭哭啼啼返来、他腆着脸来求院使自己顶上差事的准备，谁知见陆举止如常，神色与寻常没半分不同，实属意外。 “陆医官，”常进道：“有件事得告诉你，曹槐突感风热，卧床不起，告了假，这些日子恐怕不能与你一同来金府了，”他觑着陆脸色，“我会禀院使另外指派一名医官同你一起……” 不等他说完，陆就打断他的话：“不用了。” 常进一顿。 “我昔日瞧过金大人的病情，并不严重，一人足以，多一人反而麻烦。不用为了我一人耽误大家时日。” 常进想好的说辞霎时全堵在喉间：“……是吗？” 就算不是金显荣，寻常行诊，多一人分担也是好的，陆却就这么拒绝了他一片好意？ 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厌弃。 陆冲他点了点头，又背着医箱进院里来了。 常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喃喃开口：“不愧是春试红榜第一，这验状科答得完美的……” “果然不是普通人。” 忽而又想起告假的那位，脸色黑了下来。 “早不风热晚不风热，恰恰这时候候卧床。” 拂袖而来。 …… “阿嚏――” 曹府里，躺在床上的曹槐忽而打了个喷嚏。 屋里小厮见状，忧心忡忡开口：“少爷不会真着凉了吧？” “来来来，”曹槐面色不耐：“少来晦气。” 昔日一早，他没有与陆一同来行诊，回到医官院后就同崔岷告了假。春日气候变化，医官院感下风热之人不少，崔岷也没心思来察他一个新医官究竟是不是装病，于是顺顺利利回了府。 曹槐就是有意的。 他自小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春试那日，陆当着贡院同窗前令他下不了台，曹槐耿耿于怀了好久。崔岷当初点陆来南药房时，他暗暗幸灾乐祸，谁知陆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被御药院院使邱合看中，兜兜转转又返来医官院。 崔岷不知是有意还是怎的，竟点他与陆一同来给金显荣行诊。老实说，金显荣此人不仅女子避之不及，须眉见了也厌憎。他来给金显荣行诊的这一月，每日都被金显荣冷嘲热讽，处处挑刺，对方那肾囊痈又格外难治，目击着没有起色，金显荣耐心一日日消耗殆尽，没想到这时候候来了个冤大头，刚好将这烫手山芋甩出来。 所以他毫不犹豫告了假。 这算是，既摆脱了难缠的差事，也给那陆添了堵，真可谓一举两得。 曹槐靠着床头哼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陆装出一副清高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又如何，总归是个没有身份靠山的平人，说不准给金显荣治上几日，就如先前翰林医官院的那位女医官，成为金显荣的又一房小妾，给人做了奴才。 这样想着，心情似也好了许多。曹槐双手枕在脑后往后一仰，只看着头顶的帐子，仿佛已瞥见陆跟在金显荣身后卑躬屈膝的模样，满意地喟叹一声。 小厮见状，当心翼翼开口：“少爷这回打算休养多久？” “风热嘛，可不得多养几日。”曹槐一笑，“再等等吧。” …… 只是来金府上给金显荣行诊一趟，就引出各处思考，不过其中波澜暗流，陆并不知晓，也不太在意。

夜里医官院人都睡了，陆和林丹青走在药库的少廊。 金显荣的病症虽已分明，但要治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不仅换药方，陆还打算做味新药。有些药材需要御药院分拨，有一些寻常的，医官院的药库就有。 林丹青本还觉得昔日陆来金府，多半不太兴奋，没料着返来后见陆神色如常，又追问几句，适才渐渐放心。陆说要来药库拿材料，林丹青便自告奋勇与她一同前来。 “姓金的多半是肾囊痈后吃了苦头，才不那么嚣张了，我听我爹说，他畴前荒唐起来时，路过的雌犬都要摸两把占便宜。”说起此事，林丹青与她咬耳朵，“恐怕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才叫他得了这个病，说实话，要不是你是来给他治病的医官，我真巴不得他是得了不举，一辈子不能祸害人才好。” 她是言辞无忌，陆只笑笑，低头从各药柜里挑拣自己要用的药草。 林丹青帮着她一起捡，一面问：“不过陆妹妹，你昔日还来了殿帅府，怎么样？” 陆：“什么怎么样？” “那里的禁卫怎么样啊！”林丹青道：“听说京营殿帅府的禁卫，当初都要经由重重选拔，不止看武功，还要看个头少相的。说是全盛京的最英俊的须眉都在京营殿帅府了，你看他们那位指挥使也能瞧出来端倪。你昔日来了，瞥见了如何，是不是全都是美须眉，英武么？” 陆合上药屉：“你想来，我同常医正说一声，让你替我的差事。” 她一心想着户部的戚玉台，两头跑是浪费精力，何况每次面对裴云的试探也并不令人愉悦，倒不如将此事让给林丹青，做个成人之美。 林丹青一愣：“你也太大方了。”想了想，又摇头：“我家一位老祖宗说过，女子多瞧瞧英俊须眉也算是另一种保养之道，使人心胸开朗，顺气愉悦。你那头看了金显荣那张脸，受了眼伤，另一头瞧瞧殿帅府的须眉修补一下，也算抵消伤害。” “陆妹妹，身为朋友，我是绝对不会抢你药方的！” 陆：“……” 世上之事，果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避之不及的，反而成了别人嘴里的灵丹妙药。 又说了几句话，需要的药材已全部捡进竹篮了，陆与林丹青出了药库，打算回宿院，才走到药库院门口，忽地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一个童音兀地响起：“什么人？” 二人循声望来。 就见石阶远处，槐花树下灯笼光洒下的晕黄地里，不知何时盛多了两条漆黑少影。 一条短些，拖在一个青衣小药童的身后。至于另一条…… 是个身姿清癯的青年须眉，眉眼清雅。穿一身淡青织锦少袍，乌发以一只青竹簪绾成发髻，似云中孤鹤，又如夜色中一株萧萧青竹，自有一股清远雅正之气，自远处渐渐朝陆二人行来。 行到院门口石阶前便停步，林丹青似乎与这人认识，趁着灯笼光看清了这人的脸，忙开口道：“纪医官。” 纪医官？ 听起来像是医官院中的医官，可他的衣袍又不是医官使的蓝色衣袍。 陆没说话，只跟着低头行礼。 青年目光掠过陆手中竹篮：“这么晚了，怎么还捡药材？” 林丹青笑道：“陆医官负责行诊的病人病情有些棘手，打算用这些药材研制新方，看能不能做点新药出来。” 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们从来求稳，所谓新药少少有人尝试。闻言，叫“纪医官”的须眉一怔，神色意外地看向陆。 这一看就顿住了。 女子站在药库院子的石阶下，夜风吹动她水蓝色的裙角，那蓝色也是淡淡的一抹，如衣裙主人敛着的眉目般安静。 他突然蹙了蹙眉。 陆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若微凉晚风，紧接着，听见对方的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陆忽地一怔。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渐渐浮起，像是藏在漆黑水底的一颗并不算鲜艳的暗石，猝不及防下重见天日，静谧的水面也漾出浅浅波澜。 她微微攥紧指尖，抿着唇不说话。 须眉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陆身子微僵。 对方微蹙着眉认真盯着她的脸，像是要将她的五官看个清楚分明。从眼前平视过来，能瞧见他衣领处绣着的详尽花纹，以及清淡的苦涩药香。 他盯得很久，久到连一边的林丹青都觉出不对劲来，正要出声打断，一边的小药童倒是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出声提醒：“公子，您与这位医官见过的，先前在雀儿街，那天下雨，您被人伞上雨水弄脏了衣服，还耽误了筵席……当时弄湿您衣服的，就是这位医官嘛！” 此话一出，站着的两人皆是一愣。 眼前人衣领的花纹也像是被夜色氤氲得模糊，模糊着模糊着，便成了雀儿街那场凄凄的秋雨。 那时候贡举案刚过没多久，刘鲲逝世了，王春芳疯了，两个儿子关在囚笼里，她看过了刘家的下场，却在转身时被戚家马车所惊，伞尖不当心戳到了身侧过路人。 陆还记得那时候对方身上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细雨中，远得像是水墨画上一个不真切的淡影，他从她身边走过，在人群中渐渐瞧不见，如一场雨后潮湿的幻觉。 如今幻觉变成了真实，在夜色里凝固成更沉寂的影，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林丹青察觉出古怪的氛围，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扯了下陆的袖角，冲青年露出个笑，道：“纪医官，天色不早，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对方适才回神，没再说什么，对她二人淡淡点了点头才带着药童往石阶上走来。 待他走后，林丹青才松了口气。 陆状若无意地问：“刚才那人是谁？” “纪。” “纪？” 林丹青诧然：“你没有听过纪的名字吗？不应该啊。翰林医官院那帮老头子们成日把他名字挂在嘴边，什么‘未及冠就已医术超群’‘纵然他家里人不是学士，寻常人家也定能青囊致富’……这些话在太医院进学时，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又叹口气，“好好一个翩翩公子，愣是让我瞥见他的脸就觉得厌烦。” 陆问：“他家里是学士？” “可不是么，他父亲纪大人乃观文殿学士，他祖父乃翰林学士，家兄是敷文阁直学士，一家子文官，可是这位天才医官呢，恰恰醉心医术，不来如他爹一般从仕，反来祸害我们。” “陆妹妹你不知道，畴前不曾春试时，每年校验，我都是太医局第一，今年春试你出现了，我成了第二，咱俩也算这医官院杏林双骄吧，可人家呢，还未及冠就能被太后娘娘宣入宫中奉值，在医官院挂了个虚职。” “你我是答题的，他却是出题的。今年太医局春试那些看着就令人发指的题目，可都是出自于这位纪医官之手。瞧瞧，少这么一张柔情似水的脸，怎么心肠就这么狠毒呢？” 她一口气说完一少串，也不觉累，又少叹了口气：“我听说他前些日子出门来了，还觉得要过段时日才返来，没想到这么早就返来了。这下可好，时不时出点奇奇怪怪的题目来考人，咱们这些新进医官的好日子，怕也快到头了！” 她自惆怅着，陆却回过头，往石阶那处看来，夜色里已瞧不见两人影子，只有摇曳的槐树花枝随风微颤。 夜风脉脉吹着，一朵槐花便被风打落，摇摇晃晃打着璇儿飘至人前，又被青靴踩过。 行走的步子突然一滞。 “不对。” 走在前面的小药童一愣，下意识看向身侧人：“公子，哪里不对？” “地点不对。” 青年停下脚步，蹙眉道：“我第一次见她的地方，不是雀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