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殿帅解围（1 / 1）

医官院一位新进女医官使，刚进宫就被分来清锅冷灶的南药房，眼看前程止步于此，奈何时有机遇，因清洗整顿红芳絮超卓，做出的一梦丹得柔妃娘娘盛赞，进而被御药院院使看重，亲自来医官院要人，最后被医官院崔院使三催四请才返来，展眼就进了医官。 短短一月大起大落，此女人生也够传奇了。 这流言传到各院时，连带着那位新进医官使的名字也为人知晓。 一大早，陆刚换完衣裳，林丹青从门外出去，一进屋便说：“如今走到哪里都是妹妹你的名字，这返来南药房待的日子也算不亏。” 镜前的陆转过身，林丹青便眼睛一亮，惊呼道：“哪里来的仙女！” 南药房采摘药草的麻衣早已脱下，陆换上医官使的水蓝少袍，衣领和袖口处都绣了详尽兰花纹，少发以同色丝带束起。她本就生得鲜艳，淡雅洁净的颜色越发衬得人眉眼盈盈。若溪山秋水，有种明澈之美。 林丹青绕着陆转了两圈，摸着下巴沉思着开口：“医官院这送人都没人要的丑衣裳，怎么被你一穿，平白像是贵了些钱呢？”又叹气：“果然衣服如何，总归看脸。” 这话其实有些言过，因为林丹青自己生得并不丑，非但不丑，还十分鲜艳，那是另一种爽朗利落之美，如盛夏蔷薇，灿然明媚。 她伸手挽起陆手臂：“走吧陆妹妹，崔院使昔日要给你分医科，真盼着你也分到妇人科。” 陆刚回到医官院，尚未奉值，得先分好医科后，按科给各房奉值。不过宫中的女医官大多都分至妇人科，也有一小部分分到大方脉、小方脉科。 陆随林丹青出了屋，来到医官院院厅，厅中已站了许多医官使，见陆出现，纷纭偷眼打量。 从平人医工一跃成为春试红榜第一，刚进医官院又被分到南药房，不到一月又被御药院院使巴巴赶来医官院要人，风口浪尖之人让人想不注意也难。加之陆容貌超卓，纵是与陆不对付的曹槐见了，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艳。 不过大约因为流言的关系，这群医官并未主动上前与陆说话。倒是林丹青一如既往热情，细细与陆表明医官院各科各房的关系。 又等了约一炷香，崔岷出现了。 他昔日穿了件灰色少衣，衣袖宽大，不疾不徐缓缓行来时，颇有风骨，一眼望上来，不像医官，倒像是朝中那些清流文臣。 众医官纷纭同崔岷躬身行礼，崔岷应了，在陆身前停步。 “陆医官，”他开口，语调温暖，“如今你已回到医官院，翌日起该入各房奉值。” 陆静静听着他说。 “以你春试卷面资质，本该入北厅西寿房妇人科奉值……” 一旁的林丹青闻言，面上一喜。倘若陆入西寿房，她俩就能在一块儿了。 然而崔岷却话锋一转：“……可你的医经药理得邱院使盛赞，安排至北寿厅，未免大材小用。” 他问：“诸司各院有疑症未解，陆医官医术拔萃，身为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对么？” 陆抬头。 崔岷生得瘦弱，院使官袍穿在他身上，倒真有些松柏之姿，孤傲清高的良臣模样。他看她的眼神温暖如水，然而细细探来，便骤觉一股压抑的阴沉，像南药房那张被雨水浸湿生了绿霉的木床，湿冷得很。 她道：“任凭院使差遣。” 崔岷便笑了，神色越发柔和：“上个月，户部左曹侍郎金大人身子抱恙，曹槐行诊一月有余，暂无起色，既然陆医官返来，如此，便由你与曹槐一同行诊。” 户部？ 陆心下一动。 戚玉台正是在户部。 有一瞬间，陆几乎要觉得是上天垂怜她复仇艰难，才将这大好机会如此轻易送上眼前，于是想也没想地道：“好。” “不行！” 出声的是林丹青。 陆讶然侧首，再看周围人，俱是一副古怪神情，最前方的曹槐错愕之下，竟还露出个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股幸灾乐祸。 林丹青急得声音变了调：“陆医官不能来给金大人行诊！” 陆狐疑：“为何？” 林丹青望着她，脸色渐渐涨红，仿佛难以启齿般，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户部的金大人之急症是、是肾囊痈，你是女子，怎么能给他施诊！” 肾囊痈？ 陆一瞬恍然大悟。 难怪周围人要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难怪曹槐的笑容不怀好意……难怪崔岷要般百转千回，铺垫良久让她走到此处。 只因肾囊痈，是须眉隐疾！ 这病并不算罕见，然而让一年轻女子来治疗此疾，却是不常见的。 崔岷看向林丹青，许是因为林父的关系，并未斥责，只道：“医者无男女，你们在太医局进学时，第一课学的正是如此。” 林丹青皱眉：“可是院使，人言可畏！” 医者是不分男女，可流言分啊！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女子行医多受桎梏便罢了，若是年轻些的女子行医，一个不好，便要做好终身不嫁的准备。她们这些女医官使还好些，不过是给各宫娘娘奉值。可那位户部金大人什么毛病盛京官场无人不知，只怕陆昔日进了户部的门，明日流言就要传得满天飞！ 肾痈囊，意味着医官检查身子，便要触及对方私密之处。更何况别人就罢了，那位金大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宫里的雌鸭都要被他摸两把占便宜，何况是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林丹青都能想象得出那惨烈画面！ “陆医官，”崔岷不理会林丹青，负手看向陆，当着满屋医官使的面，温声询问：“你可愿行诊？” 陆眼睫微颤。 早听苗良方所言，这位崔院使就是一位不择手段之人，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将好友祖传之物据为己有，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然而他的下作还是超乎了陆的想象。 拒绝崔岷，传出来或许获咎那位金大人，也会证实她的医术不过传说厉害，连带御药院的邱合也要备受质疑。 接受行诊……只消看眼下林丹青的模样，就知那位金大人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白璧最怕受暇，一位女医官，都不消自己做什么，只要对方做出些出格之举，流言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逝世。外人不会说须眉好色，只会谴责女子引祸，到最后，连鲜艳都是罪由。 崔岷或许不要她身败名裂，但一定想她德行有亏，到最后提起她陆，旁人不会说她医术药理如何，想起的都是那些风流韵事、花丛轶闻。 何等歹毒。 “陆医官？”崔岷咄咄逼问。 周围嗡嗡议论声渐起，林丹青告急地望着她。 陆深吸口气，缓缓抬头，正要开口―― “怎么这么热闹？”门外有人说话。 这个声音…… 陆不由一怔。 门口站着的人群忽然散开，让出一条路，有人走了出去。 药厅宽敞，四面墙上都挂了写满医经药理的少字画，年轻人腰间银刀在俗气堂厅里突兀多了几分煞气，格格不入，人却极是俊美，一身绯色公服把穿医官袍子的其他须眉都衬得黯淡如尘。 “裴殿帅？”崔岷一愣。 殿前司右军指挥使裴云平日少少来此处，乍然出现，众人都怔在原地。 青年走进厅堂，偏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目光并未在陆身上停留，似乎有些疑惑：“崔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崔岷拱手行礼：“回殿帅，正在吩咐新进医官使行诊奉值。” 他点头：“原来如此。” 见他身后并无其他人跟从，崔岷沉吟一下，试探问道：“不知殿帅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殿前司与医官院井水不犯河水，近来也并无行诊排册。 裴云淡笑着开口：“司卫所近来训练过猛，加之春躁，武卫们都叫乏困。我来请位医官同来瞧瞧。” 说完，他似才看到一边站着的陆，眉一挑：“新进医官？我看她就很合适，就她吧。”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厅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也是一顿。 她抬眸看向裴云，这人面上笑意如常，仿佛真是随口找了个顺眼的医官使，不曾有此外心思，无辜得紧。 一边的崔岷脸色却难看起来。 裴云这话，是要陆来司卫所，却也将陆从方才的窘境里解救出来。 如此一来，陆既免来与姓金的纠缠，也不用面对众人的质疑，合乎情理的理由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恰恰是这个时候…… 崔岷眸色阴沉，依稀间想起一件事来。 陆春试红榜过后，他曾托人打听过此女过来的消息，除了做出“春水生”和“纤纤”两味新药外，此女最出名的，大概还是探出了文郡王妃所中之毒“小儿愁”，解救了文郡王妃，连带着宫里那位颜妃也遭了殃，御药院为此提供禁药之人也被牵连出事，当时整个医官院和御药院人人自危。 文郡王妃裴云姝是裴云的嫡亲姐姐。 若在那时陆与裴云二人就已有了私交，此番这位指挥使突如其来的举动，恐怕并不是心血来潮。 正兀自揣测着，身侧传来裴云的声音：“斟酌这么久，院使很为难吗？” 崔岷一个激灵回神。 眼前年轻人唇边噙着笑意，禁卫公服穿在他身上，不似寻常禁卫冷沉刻板，反因唇角梨涡显得亲切英朗。 可他的眼神却并不亲切。 那双英俊的黑眸灿若星辰，却似静水深潭，只一眼便让人生出热意。 崔岷心中一紧，蓦地生出丝畏惧。 他与这位殿前司指挥使订交甚少，此人年轻有为，素日里见了也总是明朗爱笑，仿佛极好亲近。然而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有谁心思简单？这些年与他作对的，不是出事就是贬职…… 他这副温煦皮囊下，仿佛藏着另一副乖戾心肠。 总让人有种没来由的直觉，谁要是迕顺违反了他，下场多半惨烈。 崔岷不愿、也不敢与他作对。 收起心中不甘，崔岷拱手道：“殿帅说笑，殿帅府武卫有需，理应奉值。”他转头，对陆叮嘱：“陆医官，你就来殿帅府，金大人之急症，仍由曹槐行诊。” 不管裴云是不是特地为陆解围，此言都算卖了裴云一个面子。 人群中的曹槐闻言，顿时面露失望。林丹青和常进却松了口气。 陆站在原地没动。 裴云看了她一眼：“陆医官？” 陆敛眉：“是。” 崔岷笑了：“好。” 然而下一刻，陆抬起头：“不过院使，金大人那头，下官仍想与曹医官一同行诊。” 此话一出，厅中蓦然安静。 众人盯着她的目光霎时古怪。 明显已远离那等糟心事，不用与金显荣搅合在一处，怎么还自己上赶着往上凑？这人是傻子不成？ 林丹青猛地朝陆使眼色，陆恍若未觉，只对着崔岷静静地道：“下官会分配时辰，来殿帅府行诊与为金大人行诊两不耽误，还望院使准允。” 她说得静谧真挚，仿佛真是真心实意想要谋得此份差事，翰林医官院中的确有新进医官为了在上峰面前挣脸面，显得自己勤劳敬业，抢着多干活……但也要看清抢的差事是什么。 这差事换做此外医官，可不会如此积极。 裴云在听到陆说完后，目光便落在了她脸上，带了几分安静的审视。 陆不言，崔岷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良久，渐渐笑起来。 他赞许：“陆医官一片仁心，很好。” “既是陆医官自己所求……” 他有意咬重“自己”二字，神色温暖欣慰，“允。” …… 厅中的暗流涌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来了。 医官们各自散来，自己做自己的事。 陆拿着药帖，进了里间药厅。 药厅不算宽敞，地上堆满尚未整顿的一批新药，靠墙处有一排木柜，里头堆放医官们寻常要用的常用药物。 陆方走到药柜前，身后木门便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回头。 来人将门掩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周围，屋里堆积的药材积了灰，被门风带的四处飞翔，裴云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厌弃，待那灰尘散了些，适才走过来。 陆从药柜里拿出一只细少瓷瓶，转身放到桌上：“下食丹。” 裴云眉梢一动。 方才堂厅里的那场官司后，裴云并未即速离开，说殿帅府的司犬近来胃口不佳，请陆为它拿点药。 医官院药厅里寄存医官们素日用的寻常药，能给人吃的下食丹，匀上一瓶给狗吃自然也没什么。 只不过这种跟出去的理由实在写满了敷衍，崔岷没有发生发火，也只能是因为畏惧对方的身份了。 他拿起药瓶，牵了牵唇：“你要听崔岷的安排行诊？” “对。” “知道金显荣是什么人吗？” “知道。”其实都不用打听，单看医官院众人昔日神情，她也能猜得出来。 “知道还敢。”裴云点头，冷不丁问，“因为他是户部的人？” 陆心中微动。 金显荣是户部左曹侍郎，而戚太师的儿子戚玉台也在户部任职。她只是一介医官，能接近戚玉台的机会寥寥无几，难得天赐良机，实在不想错过。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接下这个差事。 似是洞悉她的心思，裴云看她一眼：“太冒险了。” 陆抬眸，语气嘲讽：“那裴大人为何昔日出头？以裴大人之身份，同我扯上关系可不是件好事。” 裴云把玩颈瓶的动作一顿，偏头问：“怎么说？” “崔岷对我有偏见，裴大人公然出头，难免让人想起裴小姐一事，若崔岷觉得你我二人有私交，传出来对大人恐怕不好。”顿了顿，陆才继承说道：“洁身自好的道理大人一向比我清楚，怎么昔日糊涂？” 裴云昔日会在厅里主动解围，其实不止出乎崔岷的意料，也令陆惊讶。 他实在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 他们二人的友谊也不至于如此深厚。 闻言，他反而莫名笑起来：“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种人？” “当然，我一直很清楚大人与我身份有别。” 他便站直身子，把药瓶攥进掌心，看着陆叹气：“不是说了吗？我昔日只是过来拿药，刚好遇到陆大夫被人为难，看不过来而已。” 陆抿了抿唇，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疑，于是平平道：“多开裴大人。” 这句开说得有些勉强，要知道如今她不仅要来给金显荣行诊，还要来殿帅府探病，一个人做两份差…… 他真是帮了好大一个倒忙。 简直孽缘。 “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像在骂我。”裴云俯低了眉眼，打量了她一下，“算我多管闲事，不过，你既然心有成算，我就不插手了，以免坏了陆大夫大计。” 他把药瓶收进怀中，转身提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下，想了想，又转头提醒：“陆大夫。” 陆看着他。 “戚玉台和范正廉不一样。”年轻人的脸陷在药房昏暗光线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显得有些冷淡。 “别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