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母子（1 / 1）

一连几日，夏蓉蓉都躲着陆瞳。 畴前白日陆瞳在医馆里坐馆，夏蓉蓉主仆都会跟在后头帮忙，这几日却躲在院中不肯出来，撞见了也是绕道避开。这举动过于明显，杜少卿明里暗里问过几次，被夏蓉蓉敷衍过来，还觉得她们二人背地里吵架了。 里头阴云滚滚，银筝帮着陆瞳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萨像搬到屋中小佛橱里。 观音像是陆瞳从西街一家修香浇烛铺里请返来的，铺主称是请万恩寺大师开过光的灵物，陆瞳见那尊观音小像雕得绘声绘色，又想起自己住的寝屋里还空着一处小佛橱，正好能装下此像，遂花五两银子将瓷观音带了返来。 白衣观音放进了小佛橱，小佛橱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旷了。 银筝左右看了看，绽开一个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个龛笼，等闲了再来找找合适的。” 陆瞳“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里头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后，空气里闷得出奇，天空阴云黯霭，似有山雨欲来。 杜少卿趴在铺子桌上午憩，见她二人出门，懒洋洋抬起头：“别忘了拿伞。”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医馆外，夏蓉蓉掀开毡帘从里面出来，跟着往外望了望，问杜少卿：“快下雨了，陆大夫这是来哪儿？” “鲜鱼行吴秀才他娘逝世了。”杜少卿抹了把脸。 “她俩来送挽金。” …… 狂风粗暴，将檐下的白纸灯笼吹得哗啦作响。 院子里，孝幔挽幛层层叠叠，纸马梳头堆积如山。少明灯摇曳暗影里，一只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灵堂中。 吴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边往火里填纸钱。 吴大娘在几日前来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时就走了，吴有才在盛京没此外亲人，西街的邻坊帮忙办完丧事，伴着守了两日灵，说些节哀的话，也就三三两两地散来——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过。 他一个人在此地守灵。 母亲生前的衣衾都已叠好，放在一边，等入土时一同殡殓。吴有才目光落在那方叠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绣着一丛金色花，花开六瓣，宛如笑靥。 是萱草花。 吴有才看着看着，眼眶就渐渐红了。 吴大娘节省，少少买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几年。有时候手肘膝盖处破了，怕补丁不好看，就捡了别人不要的线绣些花儿补上。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亲花。 母亲…… 儒生的眼泪滚落下来。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逝世别与生离。纵然早已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但当那一日光降时，吴有才仍觉突然。 明显头天傍晚时她还对他说，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绿豆冷淘浇白饭开胃，到了夜里，他来给母亲擦身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 来送挽金的街坊都劝他，母亲走得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是喜丧，叫他不要悲伤。但这么多日过来了，吴有才仍不能释怀。 他还没有金榜高中，还没有为母亲争得诰命，甚至未曾让母亲享过一日福，夸过一句口，怎么母亲就来了呢？ 再不给他机会。 手中黄纸被捏得发皱，须眉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无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泪砸进火盆里，连同纸钱一起化为灰烬。 里头风声更大了些。 少风卷起院中挂着的招魂白幡，天色阴沉似傍晚，黑云中隐隐有雷光穿梭。 就在这淅淅风声中，隐隐响起柴门被叩响的声音，吴有才一愣。 这个时候了，怎还会有人来？ 来帮忙的街坊们都早已返来，最关心他的胡员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西街有点友谊的邻里已经送过挽金，吴家没有此外亲戚了。 他这般想着，就听里头叩门的声音一停，紧接着，“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有人走了出去。 吴有才抬起头。 乌云将天色压得晦暗黑沉，灵堂寥寂惨淡，院中纸钱纷纭似雪，有人的脚步声缓缓接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少裙中，狂风将她衣角吹得鼓荡，鬓间那朵霜色绢花却洁如羊脂，于摇摇欲坠的灵堂烛火中，于满院翻飞纸钱中，眉目渐渐出现，宛若匆匆幽梦，似假还真。 吴有才茫茫然望着面前女子，心想：她怎么也穿着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着他：“吴公子。” 吴有才骤然回神。 “陆大夫？” 来人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 他打了个战栗，忙站起身：“陆大夫怎么来了？” 自母亲来世后，他浑浑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阵子没见着陆瞳了。 吴有才对这位陆大夫极是感激，先前这位陆大夫给母亲出诊，将母亲从鬼门关上救回一次，后来又隔三差五让银筝姑娘送来给母亲的药材。 吴有才知道，自己给的那点药钱，远远不够陆瞳送他的那些。他无觉得报，只能将这份感激藏在心里。 陆瞳把用白布包着的挽金放到吴有才手上。 吴有才踌躇：“陆大夫，我不能……” 陆瞳却已走进灵堂，在燃烧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边的黄纸往里填烧起来。 吴有才一愣。 昼色阴晦，灵堂中灯火通明，她白衣素净，发间簪花如雪，在这冥冥阴天里，像从坟间爬出来的新娘鬼，年轻鲜艳，单薄森冷。 吴有才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陆瞳问：“下月初一秋闱，你要下场吗？” 吴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着在火盆前蹲下来，与陆瞳一道往里烧纸钱。活人其实是不知道逝世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的，可总要有个念想。 吴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见了……” 过来那些年，每次他从考场归家，母亲都会在家等着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返来，屋中的窗上再不会透出光亮，等他推门，再不会看到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恸中，陡然听见陆瞳开口：“其实这是好事。” 吴有才抬起头，不清楚她这话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场，也不会中，与其让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让她怀着希望离来，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好事吗？” 女子语调一如既往动听，说出的话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吴有才愣了好一会儿，才清楚她话里的讽刺，他愤怒地看向陆瞳，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 “你！” “气愤了？”陆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张纸钱，“你知道吗，你母亲的病并非绝症，早几年医治，不会只这几年活头。” “可惜，被耽误了。” 吴有才的脸色骤然惨白。 他自然知道。 母亲刚起头身体不当令，没有告诉他。她那时一心扑在鲜鱼行，每日只想多卖几条鱼给他攒笔墨书本钱，不愿为此耽误鱼摊的生意。 后来渐渐地难受起来，倒是瞒着吴有才来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诉吴大娘，这病需好好歇着，用昂贵药材调养，吴大娘舍不得，也担心误了鱼摊生意，咬牙忍了下来。 直到实在瞒不住了，吴大娘才将病情告诉吴有才。他再带吴大娘来瞧大夫时，已经太晚了。不是调养就能调养得好的。 面前人还在说话，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这病只要在一起头发现时，用补养药材温养休憩就可痊愈，但因为要让你安心读书，不耽误你下场扬名，所以错过了时机。” “是你，耽误了她。” “轰隆”一声，远处有雷声忽动。 吴有才捂住脸，从喉间溢出一丝痛苦低鸣。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他一辈子汲汲功名，自觉得明珠暗投，实则就是不敢启认才学平庸，一无所成！ 是他害逝世了母亲！ 儒生脸埋在指间，泪水从指缝滴落，泣声中的悲悔之意听得身侧人面有动容。 陆瞳仰起头，看着远处的少空。 平人总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责、后悔，永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将世上所有过错都归揽于自己身上。 父亲和母亲也是一样么？ 在他们得知陆柔逝世讯、陆谦入狱的噩耗时，会不会也辗转自责没有保护好一双儿女，会像吴有才这般难以释怀吗？会椎心泣血吗？会哭吗？ 火苗舔着黄纸，将昏暗灵堂照亮。 陆瞳垂目看着恸哭的男人，半晌，她说：“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 “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声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头，满脸泪痕，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开口：“什么？” “如果你真是才学平庸，整整十二年，为何要脆持下场？是不是因为你相疑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题名，名扬四海。” 她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纸，放到吴秀才眼前。 儒生望着眼前的纸，喃喃开口：“这是什么？” “自你第一次下场后，盛京秋闱中榜举子名单。被圈起来的，则是盛京有名的纨绔。”陆瞳道：“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听就会知道他们学识浅薄。为何他们能中，你中不了？” 吴有才望着她，下意识地重复：“为什么？” “因为命运运限。”她弯了弯眼眸，“你疑吗？”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脑中闪过，吴有才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只盯着面前人。 “有许多种可能。”她开口了，语气依旧淡淡的，“譬如他们买通了礼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们买通了主考官，请人替考。再或许，你的文卷与别人文卷调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纸笔和学问，却没有银子与门路，吴公子，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与别人争求公平呢？”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瑟瑟热风哭号着从门外刮来，像是要刮到他心里来。 吴有才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陆瞳笑笑，“你认真想想，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当真如此糟糕吗？” 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疑，何以会脆持十二年？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觉了无希望，自会寻其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宁愿。 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觉得。谁知十二年过来，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如故遥遥无期。 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 然而昔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来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不容诛，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 “谁会疑你？” “官府会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来。” 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 陆瞳说的极有可能。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来就是无底深渊，然而昔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实际。 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启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实际，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 “因为，”她说，“我想帮你。” “帮我？” 陆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 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应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答复。 “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以后也会如畴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 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少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 “陆大夫，我该怎么做？” 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 “想。” “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支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愿意。” “好。我告诉你怎么办。” 吴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 “下场后？” “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来，证据也就没有了。” “那不就没有办法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 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 “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逝世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进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搀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陆瞳笑笑，没有答复。 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 吴有才看着陆瞳。 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 她的声音也是温顺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 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 “当然是，杀了他。” “轰隆——”一声。 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