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纤纤（1 / 1）
灯花笑花时恨第五十六章纤纤盛京五月五，落月桥下龙舟竞渡，时人午日爱以兰汤沐浴，所谓“午时水饮一嘴，较好补药吃三年”。 阿城提着木桶出了门，准备到了午时打些井水来沏茶。银筝坐在里铺包枣粽，杜少卿靠着少椅，有气无力地提醒坐在药柜前的陆瞳：“陆大夫，咱们一月没进账了。” 陆瞳不言。 “纤纤”始终无人问津。 五两银子对寻常平人来说，价钱未免过高。加之药茶本身不是治愈鼻窒一类顽疾，总教人心存几分怀疑。 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员外一类，又对这类养颜轻身的药茶不感兴趣，纵是想照拂生意也没得照拂，医馆里一时冷清了许多。 杜少卿耐心有限，目击着每日银子只出不进，难免心中着急。奈何陆瞳比他还要油盐不进，杜少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几句，着实束手无策。 正说着，少街尽头远远地跑来一个人影，正是夏日正午，昔日又是端阳，城里人都来落月桥下看龙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现这么一个影子，倒显稀奇。 那影子从烈日下的少街滚过，直奔仁心医馆而来，一口气冲进铺子，不等陆瞳说话，自己先高声喊道：“药茶！我要两罐药茶！” 杜少卿“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上前，对着这月唯一的客人绽开一朵热情的笑：“请问需要什么药茶？” 来人是个泼辣妇人，身形稍显丰腴些，二话不说，只一指藏在石榴花丛中的白瓷罐：“就谁人！” “纤纤？”杜少卿愣住了。 这药茶在医馆里放了近一月无人问津，阿城摘来的石榴花都凋开了，只剩光秃秃的枯枝摆在药柜前，缀着白瓷罐上的粉色纸笺，瞧着好不可怜。 “这药茶……”杜少卿想要表明。 妇人打断他的话：“喝了能瘦，我知道！” 银筝见状，笑着上前问：“大姐怎么知道这药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诉你的？” 那妇人道：“什么有人告诉我？我亲眼看到的！城东庙口卖猪肉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头猪，就是喝了你家药茶，如今都成了美须眉了，体面得很！” 因昔日西街许多商贩都来看龙舟了，开门的铺子都少，隔壁葛裁缝正靠着门口吃茶，边眯着眼睛听这头闲话，闻言忍不住道：“瞎说！那戴三郎谁没见过，腰比我家簸箕宽，和美须眉能搭得上边？” 妇人看一眼葛裁缝宽厚的身材，冷笑一声：“可不是么，那人家现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孙寡妇都要抢着与他说话哩。你要是不疑，自己来城东庙口看看呗！” 她这说得十分笃定，倒把葛裁缝噎了一噎，一时间没接得上话。 杜少卿还想说话，门外又有人的声音传来：“我作证，她没瞎说！” 众人转头一看，来人竟是宋嫂，手里提着个竹编篮子，跑得气喘吁吁，人还未到，声先响起：“我和孙妹妹一起来的戴记，那戴三郎现在俊得很，看着比杜掌柜还要英武多了！” 杜少卿：“……” 宋嫂的丝鞋铺就在这里，西街四邻小贩都认识，她又惯来不是个爱乱说的，一时间，众人都将疑将疑地盯着她，纷纭询问：“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么样大家都清楚，还能成美须眉？” 宋嫂也不理会，一径奔进仁心医馆，冲陆瞳道：“陆大夫，我娘家妹妹托我给她家丫头也买一罐？你这还有不？” “有的。”陆瞳从药柜前拿出一罐递给她，让杜少卿称了银子。杜少卿刹那间做成两笔生意，尚且晕晕沉沉，还未从这宏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阿城的声音从少街尽头响起：“店主……店主！” 小伙计拖着个木桶从尽头狂奔而来，活像身后有人在追杀，一口气跑到仁心医馆里，杜少卿看着他手里空空的木桶，疑惑问道：“你不是打水来了？水呢？” 阿城抹了把额上的汗，颤巍巍道：“……好可怕。” “哪里可怕？” “小的刚走到街口少井处，忽然来了一群人问我，仁心医馆哪里走，我想着那就给他们领路吧，谁知领着领着……” 闻言，杜少卿更疑惑了：“领着领着怎么了？人领没了？”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少街远处，自远而近一阵嘈杂的轰响，众人抬头一望，就见原本冷清的街道尽头，陡然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这群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材壮硕丰润，跑动起来时像是要将少街踩碎，随着这震动声起伏，一群人疯了似地往医馆的方向跑，边跑边道：“纤纤，给我留两罐纤纤！” “我先来的，我要！” “滚犊子，我先来的，掌柜的先给我！” 银筝惊呆了。 陆瞳当机立断，只说了一声“关门”，一把将大门拉返来。 “砰”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大门上发出巨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杂沓的叫喊：“买药，我们要买药！” “开门啊！关门做什么？” “别躲了，快些出来做生意！别躲里面不出声！” 无数人簇拥在医馆门口，用力拍打大门，从冷清到疯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间。 银筝有些意外，陆瞳神色冷静。 唯有阿城无助地看向杜少卿。 杜少卿咽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 …… 仁心医馆门口的疯狂，继承了许久。 陆瞳一直等到里头的人稍微冷静了些，才将门打开。 城东庙口卖猪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样，仁心医馆的人都没见过，但想来这人与畴前的确判若两人，否则不会有如此多人见过如今的戴三郎后，毫不犹豫地奔向此处来买“纤纤”。 买药的人比杜少卿想得还要多许多，陆瞳前些日子制作的“纤纤”，不过顷刻便被售卖一空，只剩光秃秃的石榴枝兀自摇曳。 一位圆胖须眉不宁愿地在石榴枝中搜寻许久，终是没找到多余的一罐，可怜巴巴地看向陆瞳：“陆大夫……” 陆瞳道：“不用担心，这几日我会再制售一批纤纤。” 那须眉原本很沮丧，闻言眼睛一亮，忙高兴地应了。他身后没买到的客人见状，纷纭吩咐陆瞳多做些，或是要先将银子付过，好提前定下药茶以免届时抢不到鲜货。 银筝连哄带骗的，总算是将这群人打发走了，又在西街一众四邻羡慕的目光中，提前将铺子门关上。 天色已近傍晚，里铺的灯笼提前亮起，杜少卿当心翼翼将铁匣端出来，捧一把昔日赚得的银子，任银粒从指间流下，仍有些怀疑自己身在梦里。 银筝走过来，无言少焉，道：“已经数过三遍了，杜掌柜，昔日一共卖了五十罐纤纤，这里是二百五十两银子，刨来前段日子您给姑娘一百两的药材钱，昔日赚了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杜少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两句，忽而转身一把抓住陆瞳的裙角，仰头望着她，如望着庙里供的财神爷，“陆大夫，你真是仁心医馆的大救星，我杜少卿的活菩萨！” 陆瞳伸手，将他攥着的裙角扯出来，道：“可惜昔日没多余的药茶了。” “没关系啊！”杜少卿一拍大腿，将铁匣子往陆瞳跟前一推：“这里的银子你拿来，咱们再多做点，不够的话我还有！咱们能做多少做多少，趁着这些日子，好好大赚他一笔！” 他一扫前些日子的郁气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欢喜。 阿城盯着他：“店主，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杜少卿啐他一口：“你懂什么，我要不这么说，银子都被败光了怎么办？一家里总要有一个持家的吧！”
这话阿城没法接。 银筝看不过：“可今早你还劝姑娘换此外卖……” “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眼光不好，陆姑娘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计较。”杜少卿能屈能伸，又叹道：“那些人把个戴三郎吹得天花乱坠，我都想来见见了，说什么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编什么鬼话？就一月时间，能瘦成个美须眉？” “姑娘说药茶喝了能瘦，当然能瘦。” 杜少卿摆了摆手：“不过我原觉得这盛京只有女子才爱美，没想到须眉也一样。” 陆瞳道：“也未必是爱美，毕竟人言可畏。”她把干枯的石榴枝从花盆里拔出来，“不管须眉女子，总不喜欢背后被人指点。” “说得有理。”杜少卿点头，看着陆瞳想了想，忽然问：“陆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过这药茶？” 陆瞳抬眼。 杜少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么如此笃定这药茶效用颇好？也没见你跟谁试药啊。” 陆瞳把干枯的石榴枝收拢在一起，道：“做过。”再抬头，对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渐渐开口：“当初我随师父学医，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师父，想要我师父为她研制一方妙药，可以纤瘦身形。” 陆瞳在椅子上坐下来，手里仍攥着那把石榴枝。 “这夫人与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鸣，生儿育女。据她所言，她年少时，身材窈窕，姿容超卓。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难以顾及自身，所以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年少色衰，身姿臃肿，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没开口，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她的丈夫有意要纳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丽，袅袅娜娜，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轻盈。” “她对丈夫又恨又爱，恨的是他负心薄幸，罔顾嫡妻为自己支出多年心生厌弃，又爱他对自己终究存着一分旧意，因他纳的那房小妾，无论是容貌衣着，还是一颦一笑，都肖似十八岁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师父，希望我师父能为她研制一方妙药，服用后腰肢袅娜如弱柳，好借此挽回丈夫的心。” “我师父便将这任务交与我，要我来为她做这方妙药。” 屋中灯火幽暗，小院的风隔着毡帘吹来，将火苗吹得摇摇欲坠。 陆瞳的目光渐渐出神。 她还记得那妇人的模样，穿一件洗得发旧的酱色少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泞，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妇人从怀里取出银匣，其中银锭被摩挲得发亮，接在手中，尚带人的体温。 风尘仆仆的妇人望着芸娘，像是望着世间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诊费昂贵，仅仅百两银子，是请不起芸娘为之制药的。 被芸娘一口回绝，那妇人便似丧失了所有的心气，委顿在地。陆瞳站在一边，心也为这人揪着。 许是看出了陆瞳眼中的同情，芸娘笑着看她一眼：“我虽不能为你制药，这丫头却可以。不如问问她？” 那妇人一怔，下意识看向陆瞳，眼中再度升起希望之色。 被那样的目光望着，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陆瞳挣扎许久，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她接了妇人的诊费，便起早贪黑地为妇人制药，翻看了无数医书，自己尝试着喝了无数药汁，就连夜里做梦都在想。芸娘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绪。 一直到后来…… “然后呢？”阿城听得入了神，见陆瞳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 陆瞳回过神，顿了顿，道：“然后我做出了这味药，将药交给了她。” “她喝完药茶是不是变得很英俊？她丈夫之后回心转意了？”小伙计很着急。 陆瞳沉默了一下：“没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药茶，的确纤瘦了许多，从背后看，与未出阁少女无异。不过，她丈夫并未回心转意，如故纳了那房小妾。” “怎么会呢？”阿城忍不住愤然开口，“她都已经变美，她丈夫怎么还要纳妾？” 银筝冷笑一声：“她只是瘦了，可毕竟不如新人颜色动人。何况男人这东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误变心。岂是一味药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恩必绝，少年夫妻，哪里比得上新鲜有趣？” “同意。”杜少卿点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别再说什么顾念旧情了。” 阿城丧气：“怎么这样……”又抬头问陆瞳：“那之后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过了很久，陆瞳才说：“我没再见过她了。” “哎。”阿城少少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遗憾，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听了一个不算让人高兴的故事，众人先前赚银子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又在铺子里合计了一下接下来几日要制售的药茶，杜少卿才带着阿城离开。 银筝在院子里忙碌，将今夜要用的药材找出来，一一归类放在竹篓里。 陆瞳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树影子落在桌台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摆在桌上，干瘦凛冽。 陆瞳拨弄了一下灯芯，将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灯之上，火苗发出炙烤的“毕毕剥剥”声音，一小股焦味从油灯上冒出来，突兀地打破夜的宁谧。 她垂下眼睛。 其实，她后来还是见过那位妇人的。 用过药茶后瘦了的妇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陆瞳再次见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肿，甚至称得上伶仃，枯瘦的身体在衣袍中晃荡，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见鲜艳花朵，只有干瘪暮气。 明显她已经得偿所愿，然而她的目光看起来比畴前还要绝望。 她奉出所有的银子，想要芸娘为她做一味返老还童的妙药，想要借此回到当初。 可这世上哪有返老还童的妙药？ 芸娘笑着，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返来。 妇人面如灰缟。 “其实也不用如此麻烦，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简单的。” 芸娘伸手，递过来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妇人耳边悄声耳语，“这里，是一味毒药。无色无味，连用一月，其人必逝世，不会有人察觉。” 芸娘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茫然的妇人，温顺开口：“他逝世了，就不会变心了。” 陆瞳站在屋舍后，望着妇人紧握着手里瓷罐，踉踉跄跄地下山来了。 一月后，陆瞳听说山下镇上有妇人毒杀其夫，又投井自尽。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鸡。厨房里充斥着醇酒的清冽和蒸鸡的香气，陆瞳却觉得想要干呕。 芸娘拿着筷子转过身，笑盈盈看着她，像在看一出蹩脚的、好笑的百戏。末了，她问：“可看清楚了？” 陆瞳不说话。 芸娘淡淡道：“药医不了人，毒可以。” 药医不了人，毒却可以。 摇曳火苗之上，最后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经燃完，桌台上遗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烂漫痕迹。 银筝在院中喊：“姑娘，药材分拣好了。” 陆瞳应了一声，将灰烬清理洁净，端着油灯走出屋门。 可怜总被腰肢误…… 或许纤纤本不是药，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救逝世扶伤的大夫。 芸娘，一个真正的疯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