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2 分道扬镳(1 / 1)
汉祚高门 !
正午时分,开尚才抵达与袁耽商定会晤的地点,是一座位于城东、地近覆舟山,依山傍水的园墅。这园墅规模虽然不大,但建造的不乏意趣,情况也是多有俗气。虽然深秋时节草木枯萎,但景致仍然不乏可观,自有一种萧条之美。
开尚下了牛车,早有立在道左袁氏家人匆匆迎上,于是便在袁家仆人的带领下,穿过槐、柳拥抱的小径,往园墅正门行来。途中他不乏好奇,随口问向那袁氏家人:“我记得此园乃是王少豫别业,斯人已逝,不忍久念,你家郎主怎么选在此处会客?”
那袁氏家人听到这话,当即便不乏自喜、或存当心翼翼的炫耀答复道:“我家郎主久事王丞相门下,丞相因念都中治业不易,因将此园相赠……”
开尚闻言后,俊美脸庞神情微微一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起来。
时下无论再怎么清玄脱俗之人,凡是南渡而来,总要面对一个家业何系的困境。许多清誉高贵的旧望人家,因为南渡之后不善经营而沦为赤贫,全靠亲旧帮衬。陈郡袁氏虽然也是传启日久的旧姓人家,但在这一点上仍然不能免俗。讲到具体的生活处境,袁氏较之开家甚至还有不如。
开尚的父亲开鲲虽然崇玄而不治业,但最起码也担负过一段时间的大郡首少。而随着他的叔父开裒入治吴兴,加之沈氏的赞助,如今开家在吴兴会稽算是彻底立稳了。可是袁耽的父亲袁冲一直在台中任事,兼之早亡,所以袁氏家境的确算不上好。虽然彼此论交意气相投,旧好为系,不会以此介怀,但落在各人心底里,也真是滋味不同。
城东青溪附近,各家王侯公卿别业遍立于此,兼之情况优雅秀美,是许多时人聚会首选来处。时人不耻言利,即便自己不住,也能待客收租。就像王丞相府下金梁园,若来玩乐一场花费数万钱也不算出奇,而且就算想入园花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身份。
袁耽这座园墅在青溪附近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此园原本属于王丞相少子王少豫,无论选址还是修筑风格都颇为可观,晚年王少豫在世时,多于此宴请都中各家俊彦,开尚自然也在其列。因此在城东一众园墅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但园墅价值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此园本属王少豫,如今斯人已逝,王丞相却将之转赠袁耽。这背后的意味,则不啻于宣告王丞绝对袁耽的看重几可媲美子侄。
袁耽能够得到王丞相如此亲昵看重,开尚也是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冲突,心情也着实感到复杂。
很快,开尚便行至园中,袁耽早已立在庭前等候,看到开尚入门,便是大步迎上,拉起开尚手腕笑语道:“仁祖可是让我久等,稍后定要胜饮几杯!”
开尚闻言后便也微微浅笑,继而转眼望向庭中,叹息一声道:“花木枯落,入眼萧条,睹于斯景,忆于斯人。王少豫之不寿,真算是世道之不幸。”
袁耽听到这话后,神情稍有几分不自然,不过很快便也附和道:“是啊,昔年益友满席,如在眼前,而今四顾,恍如隔世。以往我也是不忍履此悲伤地,不过昔日盛请仁祖,然都内太多喧扰,实在难觅幽处。你我临窗对坐,少忆旧事,互诉别情,也能略缓悲情吧。”
说着,两人便行入厅中,由此高处临窗以望,可见墙外山涧清流潺潺而淌,左近修竹绕溪,虽然时令错过,景致仍然不俗。可想盛夏之际若能居此,自是暑热不侵,满怀清爽。
厅中早已经备下餐食,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但故人故交相聚不乏深情,饮食之类还在于外。
彼此各怀心事,对饮几杯之后,袁耽才缓缓开口:“早知仁祖归都,我是一直渴于一见,无奈杂事缠身,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仁祖可不要怪我怠慢。”
开尚闻言后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继而微笑道:“仕用任劳,自然职务当先。归都后我倒是不乏懒闲,但却担心恶客有扰,不敢贸然求见。”
彼此对言之后,室中气氛便又陷入沉默,虽然彼此都在试图显得更亲近一些,但那一份疏离感终究是挥散不来。原本既为同乡,又为通家旧好的姻亲,往年共在台中任事时,即便是彼此忙碌,但若何者有请,即刻推开案头事也要聚上一聚,高谈阔论一番,又怎么会有此类顾虑。
更何况眼下,一者深受台阁宰辅提携重用,另一者却被召回台内闲置不用,这一番对话无疑更加剧了彼此的尴尬。
而且家世、资历相当的两人,彼此也都互相熟悉,许多话即便不说,也都能够有所体悟。开尚归都之初,曾经伴自家夫人往母家一行探访,袁耽却刚好留在台中当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公事繁忙,很明显是袁耽为了避嫌而不见。正因如此,对于袁耽昔日因何相请,开尚才感到有些意外,而且心内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就这么尴尬着对坐少焉,袁耽才又干笑一声,继而叹息道:“往年良友齐聚都下,出则成群,入则满席,虽是俱微,不乏乐趣。如今各事与任,反而没了往年的机会。褚季野先达于事,殷渊源至今因罪羁于荆州,仁祖归都未久,转瞬我却又要离都远行,相聚日短,辨别时多,实在太伤人情。”
他所言这几人,不独身份靠山相当,也都俱有少贤时誉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亲关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开尚的姊夫,而殷浩与开尚则是连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几人之中,如今最受显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经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少。而最崎岖潦倒的则是殷浩,与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牵连,殷融身逝世,而殷浩则至今被关押在荆州。
虽然说起来是关押,但也是对殷浩的一种保护。要知道就连王舒都被方镇围攻逼逝世,殷浩如果归都,必然是要重议其罪,各地方伯绝无可能任由殷浩脱罪,以免给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荆州还有命在,一旦归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听到袁耽这么说,开尚眸光闪了闪,继而问道:“彦道离都远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点了点头,并不隐瞒,他今次离都外放,正是要来会稽为官做江夏公卫崇的帮手。此前之所以疏远开尚避而不见,正是为了争取这个机会。他在台中虽然颇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属员与地方官少还是乏甚可比性,无论是从个人前途还是整家置业,无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兴老人折半残落,正是他们这些少壮待时拔起的机会。像是先他们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类,早从公卿之辅入治地方,未来数年之内方伯可期。同类中褚裒也都是大郡当任,更不要说比他们稍晚一些的沈维周早已经是持节统兵数万、真正的方伯之选了。
虽然台职安闲,也能更近台辅,但袁耽深知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一个或就要落后数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台辅的宗亲关照,更难比沈维周那种土著异类、根本不讲道理的阔行当时,所以今次台中整顿会稽与他而言便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未来真不知道还会否有这样的机会。
“昔日相请仁祖,半在叙旧,半在请教。我就任台内,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则刚刚调任归都,关于南乡诸多人情事态,我是亟待仁祖能够稍作解惑啊。”
话讲到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盖自己今次邀请开尚的意图,直接道明。
开尚听到这话后,神情却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头望向袁耽:“彦道又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乏苦涩。袁耽此来会稽,不用想必然身负打击吴人乡宗的使命,主要意图自然也是意指吴兴沈氏。而开家与沈氏已经是联系日深,且不说开家如今最重要的开裒在吴兴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开奕更是驸马沈维周麾下久从旧人,甚至开家能够在吴乡立足,也是多赖沈家通财相助,彼此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立家传启上,已经朋分不开。
袁耽此前望向开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虽然也知开家如今和沈家的关系,但多少还存一些希望,想要凭着旧情再将开尚拉返来,因此才有昔日之请。可是听到开尚这么说,便知道自己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强敌,我知仁祖此前虽有困顿,但显途已在脚下。不过我还是想问仁祖一声,难道真要为此一望,而远弃旧人、割舍旧情?”
袁耽讲到这里,神态不乏怅惘:“沈维周确是南乡少壮,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军务,也不敢妄论其人功业。但若是一个人虽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却不乏怨之,这当中之秘,难道不值得深思?更何况南人惯来狭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彦道此言,我是不敢苟同。我所观者,人未怀怨,反是人人皆颂其名。王业南来,为社稷以计,才用本就不用限于南北。肃祖简略,深爱驸马,如今各类,更显当年识鉴之明。人皆俗情难免,我当然也希望大功出于旧门,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别而抹杀功实?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狭念?”
开尚讲到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动,如果袁耽不说什么南人狭念云云,他反而还不至于失态。南人狭念他还没有感受到,但是台辅执政的确气量不高,他是已经深有感受,毕竟其人归都后便一直被闪在一边。
“彦道若有问我,我是不赞同你往南而来。如今所见,就连驸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过江烈行建事。以弱胜强,来日王业必有大振已经是笃定事实。未来所望,终究还是要归于故国。彦道难道就无畅想,来日你我并驰归望桑梓?吴乡虽好,终究远乡啊!往年困于世道,无奈之选,如今社稷脱困,何以不能壮行?”
袁耽听到这里,神情屡有变幻,良久之后才举起酒杯干涩一笑:“仁祖胜论,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哑声。昔日不谈时务,我们止于叙旧。”
开尚见状,也是喟然一叹,不忍再相见为难,站起身来对袁耽深作一揖:“彦道远行在即,应有太多事务繁忙,我也不再久扰。南乡气候稍异都下,稍后我让人备下一些时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见,神亦少念,告辞。”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洒然而出。
袁耽稍稍错愕后,也自席中缓缓立起,向着开尚背影同样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湿润。他是心知,昔日一别之后,昔日之良友已经是彻底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