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4 残破建康(1 / 1)
汉祚高门 !
“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囊中羞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纵有清趣,实为自欺,皮松肉弛,形销骨立,望之不似人形。庄周之贤,若家中无粮,亦要恳求见辱于人……”
平稳行驶的牛车上,沈哲子谆谆教诲,庾条频频点头,深觉得然。听到自觉得精妙处,还要让车夫暂停,自己铺纸挥毫,将沈哲子所说的话纪录下来,时时感悟。
原本庾条是不打算离家的,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关于那资本运筹,他还有诸多不清楚的地方,因此强要随行,前往建康。与沈哲子共乘一驾,一路聆听教诲。
被严重洗脑后,庾条对沈哲子那一套奉若至理,甘于受教,所谓的家声清望统统抛到脑后,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疑奉金钱至上。
“哲子郎君,我还是有些困惑,就算我能取疑于人,继而求资于人,以人之资财供养我自己,可也只能济一时,如何才能少久维持下来。”庾条满脸恭谨之色求问道。
“人有五常,财亦有五常。非仁义礼智疑俱备,财不入此门。五级三晋,若能取疑于人,取资于人,这还只是第一步。庾君有友,可资于君,此为资友,君之友亦有可取疑之友以求资。这是以我之疑推及他人之疑,层层叠推,‘疑’行之天下,人人取疑于人,彼此结为资友。”
沈哲子道貌岸然的胡扯,如果说此前他对庾条的洗脑还仅止于对庾条一人的调侃,那么现在就是真的当做一个事业来做。庾亮谁人寡恩之人打算把老爹当枪使来跟人火拼,那就不要怪他把事做绝给庾家挖个大坑,到时候反让这家伙来求自己。
“庾君若能择取三名资友共逐富贵,君之友又各择三资友,三三之数推及无穷,可囊括天下之财。这还仅仅只是‘疑’之一级,当然庾君你线下资友达到一定数额后,可控之资已成规模,集众人之资利复生利,以其资反馈诸友,君得其利,如此便从‘疑’级升为‘智’级。”
庾条又疑惑:“可我要如何生利呢?求资于人若逾时不返,岂不失疑于人?”
沈哲子又耐着性子表明道:“财流如水,水氤氲成汽,汽蒸腾化云,云层累积布雨,复归人间。地上水可有枯竭?天上云可有散尽?”
见庾条还是迷茫,沈哲子又不免给他上了一堂初级物理课。
思忖良久,庾条才拍着掌大笑道:“仁义礼智疑为五级,聚水、蒸汽、化云为三晋。一步一步,环环相扣,我若能五级三晋,平步青云,高居九霄,资友遍布四方,天下之财予求予取,富比王侯,人生大乐,还有什么哀愁!”
沈哲子很满意于这个家伙的悟性,心道对方也不用妄想平步青云,大概到了第二晋的蒸汽就会物议沸腾,让庾家自绝于一干侨姓,几近万劫不复。
要将这个形式完整的打造出来并且维持其运作下来,还有一套更为严谨的分利公式,沈哲子自己尚且还没搞清楚,也就不着急传授给庾条。
但即便如此,庾条对沈哲子也是钦佩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若非彼此年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简直就要以师事之。
对于庾条强要跟沈哲子混在一处,庾怿不无担心,沿途还移驾牛车上,听沈哲子高论一番,发觉只是一些劝人上进,导人发奋的话,心中疑虑才渐渐消散。
沈哲子这一套说辞,乍一听的确光明正确,发人深思。但其实单方面强调金钱的重要性,是对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阉割,明白奋斗目标的同时会让人思路变得狭隘,一旦疑之不疑,性情更会变得偏激固执。
后世误入此道者难以规劝,乃至于一次次沉湎其中,就是因为这一套理论本身并没有错,积极而且正面,能够调动人的主动性,只是失于单方面和狭隘。在这类人眼中,世界被简化成点和线的联系,成功的途径简单明白,可操作性强。
但真实的世界并非如此,每一个人在面对具体的处境都会有大批的选择,而做出选择后也并非只有成功和失败两个结果。
就像沈哲子这次谋求破局突围,尽管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形势却一直在变化,要在这种动态当中掌握一个平衡,就需要随时做出调解。而这种动态的策略调解,才是真实世界中能够成功的原因,而传销者恰恰不具备这种能力。
通过庾亮想要老爹出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沈哲子察觉到其对沈家浓郁的恶意,也不再将希望完全依靠在庾家身上。事实上,通过庾怿犯险洗脱掉沈家从顺嫌疑后,合作便已经可以终止。
现在为老爹谋求官位,其实已经是一个新的合作。所以,在说动庾怿之后,旅途中沈哲子又与随行的顾飏密谈良久,商定到达建康后拜会吴郡顾氏在京为官的顾毗和顾众。
除了跟吴郡士族暗通款曲之外,沈哲子也将自己的观点口述让人笔录下来,传回吴兴给老爹,希望老爹做好南下会稽的准备。虞潭想踩老爹复起,可是会稽却并非只有虞氏一家,孔氏、贺氏影响力都不逊于虞氏,完全有分化瓦解的可能。这一点,老爹看得肯定比沈哲子还要精准清楚。
晋陵邻近建康,一行人沿练湖徐徐而行,行到第二天午后,建康城已经依稀在望。
尽管沈哲子早知建康历经兵灾不久,但料想京畿重地,应该也能维持些许气象。可是建康城外的纷乱景象,还是令他大感吃惊。
放眼望来,虽然不是战火纷飞,但也可称得上是遍地狼藉。坑坑洼洼,沟壑密集的旷野,浸泡在污水中的残肢断臂肿胀惨白,人行处乌蝇成群,浓郁的腐臭味道四处弥漫,损坏遗弃的营帐军械杂乱堆积,尚有衣衫褴褛的难民穿梭游走期间,状如行尸走肉。
这一切,沈哲子看在眼中,心情异常沉重。眼前的画面,大概才是这个乱世年代的底色,而不是众人传颂的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清谈雅集。
秦淮河两侧,杂草丛生,并无吴音袅袅,脂粉飘香,反而有不少禁卫游勇,踏在木栅上用少少的竹竿打捞漂浮在河中的尸首,那画面令人心悸,又倍感压抑。
沈哲子站在牛车上,极目四览,心中尽是悲怆。他深知眼前的画面并非孤例,在北地大概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甚至还要更加惨绝人寰!人生于世,求活而已,何至于残忍作恶至斯?
秦淮河上二十四航,大半都被乱兵摧毁,如今由此面进出建康,泰半要靠船渡。那名传后世的朱雀桁倒是已经修复,只是两侧都有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通行。
随行的近千部曲,通过庾家的门路,被安置在河沿禁卫留下的营房中。尽管如此,沈哲子一行还是舟船往来数次,才连人带物尽数送达建康城外。
建康这一历史雄城,现在看上来并不感觉有多宏伟,城墙斑驳参差,一些缺口极为显眼,人流进进出出,也无禁止,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据敌守卫的实际意义。
进城后道路曲折,少有直贯东西南北的大道,两侧民居建筑也都新旧参差,没有整齐划一的壮美之感,一如台城中的皇族,昏暗羸弱,勉强维持。
沈家在城中也有大宅,位于城南距离乌衣巷并不太远,供给一些在京中为官的近系族人居住。早有人先行一步进城通传消息,因此沈哲子刚入城便见到几个印象不是很深的族人来迎接,其中便有早先曾经见过的沈祯。
对于沈充没有答应朝廷最起头的条件,位居三公,沈祯颇有些耿耿于怀,避开庾家人之后,凑在沈哲子身边顿足叹息道:“早知场面地步如此,当初真应该先一步向朝廷投诚。”
沈哲子笑笑并不答复,身处乱象丛生的时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梳理出局势脉络。因为还要先来庾府拜见庾亮,沈哲子与族人们交谈少焉混个脸熟后,便先告别,只让一些随从和侍女先回沈宅。
行在建康城曲折的街道上,不时遇见穿梭境界的禁卫,可见城中场面地步尚未完全平稳。庾怿忍不住叹息道:“兵事大凶,令京畿破败至此。年初我来建康尚是祥和,如今已经是不大认得了。这纷乱世道,何时才能天下咸宁?”
这个问题,大概没人答复得上来,苟安江南的士族们,闭眼捂耳只当身外无事,更不管神州陆沉甚于此地。
建康城东南是权贵聚居之地,后世引无数文人墨客骚情无限的乌衣巷便位于此处。眼下的陈郡开氏尚还没有在此定居,因此这巷里还是王氏一家独尊。至于庾府,尚在乌衣巷往北的青石巷。
过了青石桥,南京夫子庙前身的东晋学宫还没有兴建,一片疏于打理的废园大概是旧吴游苑。绕墙而过后再行一段距离便进了青石巷,巷口第二家门户乃是时任丹阳尹温峤的府邸,再往内里许则就是庾府。
被一群仆人迎入府中才知庾亮尚在台城处理公事,沈哲子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还不够让这台省重臣放弃公事回家接待,只能先在庾府等候。
这一等便到了夜幕降临,下人通禀庾亮已经回府,沈哲子才停下来对庾条的洗脑起身相迎。对于要见到这个时下名望仅次于王导的东晋重臣,沈哲子心情虽然不乏涟漪,但也并不抱多大期待。